逃?往哪裡逃?怎麼逃?歸來堂中還有十幾屋金石, 是我與明誠十幾年耗盡所有的心血和精力的結晶,即使是其中最普通的,也是我們寧可捨命也不肯丟棄至寶。
關鍵時刻, 還是李迒和素簡說出了明確的辦法。先僱人將金石裝車, 沿途南下, 至建康與明誠團聚。
這是唯一的辦法, 但問題是, 這十幾屋的金石就是在太平歲月,要差人運送尚且極其艱難,何況此時人人皆是自顧不暇。沒有辦法, 我只能先將那些大而重的,沒有款識的古器和一些重複的古畫去掉, 心中尚存一絲僥倖, 或許朝廷中的有識之士, 救世之將可以很快收復失地,或許我們還可以回來, 又或許可以有機會再把剩餘的金石運走。
我在一個水流雲斷的黃昏,離開了青州。回首望去,歸來堂的十幾間老屋,籠罩在蒼茫的暮色裡,那麼安詳, 寧謐, 彷彿絲毫不知金人的鐵蹄已悄然臨近。漸漸地, 這安詳寧謐被淡煙霧靄包裹, 最終變成我眼中的一片雲翳。
幾個月後, 歸來堂在戰火中化爲一片灰燼,從此, 這安詳寧謐就只駐留在我的心間。
過淮河,渡長江,一路上只見百姓悽惶惶似鳥獸散,其生靈塗炭之景,不忍卒看,至此始覺,此生是要做亂世之民了。
相別數月,明誠頗見枯瘦憔悴之色,眼角邊似乎還有甫乾的淚痕。此時高宗已在建康登基,一家人也只得暫居此地。
親喪怡逢國難,明誠也無心金石之好。我閒來無事,每值大雪之日,便戴上斗笠,披著蓑衣,攜素簡沿建康城緩行慢走。
如是幾回,素簡終於耐不住問我:“小姐爲何……必定要雪天出行呢?”
我寥落地笑笑,道:“時局這樣亂,看眼下的形勢,建康也是不能久留的……”
“所以姑爺準備移家贛水一帶啊……”素簡接口道。
我凝神望著天空飄灑的雪花,道:“我們以後,以怕再難見到這洋洋灑灑的大雪了……”
素簡只怕與我一樣,回想起兒時冬日踏雪尋梅,圍爐聯詩的舊事來,抹了一抹眼角,道:“小姐是怕姑爺也傷心,才謊稱到城外尋章覓句的吧。”
我看著一片雪花在手心裡漸漸消融,道:“也不全是扯謊,方纔我就想到兩句——”說罷吟來,“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我惘然笑笑,又道,“與前幾日得的那兩句‘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聯起來,可湊得一闋《臨江仙》了——走吧,咱們回家撫琴試唱一番……”
雖然知道移家是遲早的事,卻不曾想,真正到了南下跋涉之際,卻只能我一人獨行。
李迒送我到建康後,就帶著一家老小匆匆奔赴錢塘。兩位兄長之前已帶妻小南下定居,明誠恰又在這時被任命爲建康知府,聖命難違,況且他能在國家危亡之際盡一分綿薄之力,我心中還是有一絲欣慰的,因此安慰他道:“你安心守城便是,不必擔心我,我會爲你照看好金石?!?
我走後數日,聽說建康城危在旦夕,連皇帝也南下避難,不禁日夜寢食不寧,擔心起明誠的安危,如果他……我不敢想,於是閉上眼睛,不去想他。
一二年間,戰爭的威脅,失家的悽愴,已漸漸麻木了我的神經,長期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境地中,很多時候我不會再去執著於月缺花殘,可有時候,這些凝滯的神經又會復仇一般甦醒過來,在已經憔悴不堪的心裡戳上千瘡百孔。
一個疲憊的清晨,我用過早膳,準備帶著素簡和冰弦繼續趕路,冰弦十幾年前再度跟著我時,已形同槁木死灰。自幼憨態可拘的天真笑容早被人生的創痛奪走,無論我和素簡再怎樣哄她,勸她,她只是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心智本不像素簡那般靈活機變,又受了極大的委屈,心性從此大變。
而此時冰弦卻指著東北方向,臉上露出淺淺的笑紋,道:“小姐,姑……姑爺,姑爺……”
我還當是她連日勞頓,以致神亂眼花,然而這時只聽素簡也一迭聲地叫道:“是姑爺,小姐,真是姑爺……”
我順著她二人所指,凝神細看,遠遠一個穿著家常葛衣的小小人影,可不是明誠是誰?
明誠似乎也看到了我們,歡喜地大步跑過來,我欣喜若狂,方要快步迎上,心中卻“咯噔”一下,好像停止了跳動……
模糊的人影漸漸變成明誠神采奕奕的臉龐,他一把抓住我,盯著我深陷的雙頰,道:“清照,可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木然中只覺得素簡和冰弦一遍遍抹著眼角,我狠狠拂落停駐在肩頭的手掌,漠然道:“你……跑得真快啊……”
明誠彷彿被烙鐵一燙,轉身低頭,愧然道:“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建康城十室九空,連皇上都跑了……我……我雖有憂國之心志,卻無抗敵之方略?。 ?
我肅然道:“可是你……是建康知府,趙大人……您是‘夜縋而出’的吧,昔日燭之武夜縋而出,不戰而屈人之兵,可是大大的英雄呢……”
明誠以手掩面,痛苦言道:“燭之武身後尚有一心抗敵的鄭伯……我……我若留下,也不過作了他鄉冤鬼,又怎捨得你從此孤身一人,四處飄零……”
我心頭一震,一時間心中便似有千萬條繩索,翻纏攪扭,忽而又聽到左右許多聲音:“快跑啊,再晚就搭不上船了……”人羣中似乎有幾件官服,晁來蕩去,我心中苦楚難言,不由仰天嘆道:“這就是大宋朝的文官武將麼?一個個慌不擇路,一個個狼狽不堪……”
素簡上前一步,催道:“小姐,我們快些搭船上路吧……”
我睨一眼這個曾經的知音愛侶,道:“清照實在受不起你這如許深情,我們還是……分道揚鑣吧!”說完,又實在不忍,只背過身去,盼著江風快快吹乾臉上的淚漬。
明誠慘然一笑,顫聲道:“讓你失望了,我……這就回去,只要你心中,還是當我是那個“恩愛兩不疑”的夫君……”
說罷,踉踉蹌蹌便要往回走,我涌動著一浪又一浪的衝動,想要抓住他,卻始終邁不出腳。
突然,素簡一個箭步,衝到明誠面前,“撲通”跪下,哀泣道:“姑爺不能走,姑爺不能走,姑爺若回建康,就是自投死地啊……小姐,姑爺這二十多年是怎麼對您的,您怎能如此狠心?”
我的心早已在戰火的灼燒下血肉模糊,明誠是我最後的依靠……可是,國難當頭的日子裡,我的眼前心裡,浮現的是廉頗,李牧,李廣,衛青,李靖,郭子儀……自從避亂建康之後,我才明白,原來兒時於簡策汗青中觸摸到的一個個鮮活面容,從來不曾在花前月下的如水情懷中消逝過,我的丈夫,難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大英雄嗎?可是今天他棄城而逃,只爲護住我們的安樂窩,爲什麼?爲什麼?
可是如果他死守城池,爲國殉難,又能如何呢?北方的失地可以收回來嗎?大宋朝可以重現輝煌嗎?我們不過是狂風中一支脆弱的蘆葦,太平歲月中也只能屏居鄉里,硝煙瀰漫處想要護佑自己尚且力有不及,又何談救民於水火?原來四十多年來,我竟是生活在親手編織的一個夢裡。
恍惚間回到少女時,那個早春的寒冷暮色裡,素簡攏著我的髮絲,道:“經歷過,懂得了,那要付出多少代價,我倒寧可什麼都不懂。”
很快,得知明誠被罷官了,這本在意料之中,亂世中,無官更覺一身輕。
接下來的旅途中,素簡成了我與明誠對話的一條紐帶。我一路淡淡,明誠也只默默趕路,一行幾人,竟安靜得出奇。
這一日來到烏江鎮鳳凰山上的霸王祠,這裡本就是歷代文人墨客爭相題詩之處,連日來又因失落懊惱悲不自勝,不由撫今追昔,詩情奔涌,當下含淚題了一首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寫好命素簡仔細收著,只等安頓下來,傳於民間,或能激勵三兩有報國抗敵之心的志士,北定中原。山河破碎之際,身世沉浮之時,我一介女子,除了寫幾句詩文喚醒世人,還能做些什麼呢?
明誠看到這首詩,徹底沉默了。只是這樣的沉默也未能持續多久,因爲很快,明誠又被委任爲湖州知府。我慘笑,比起那些賣國求榮的無恥之徒,明誠的棄城而去,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的正常舉動而已。
此時我們已趕到了池陽,按朝廷律令,官員被委任後須先赴建康謝恩,如今金人南下之勢稍緩,皇帝又一次坐在了建康的朝堂上。
明誠將我們安頓在池陽暫居,獨自赴召建康。我清楚的記得,建炎三年的六月十三,明誠一身葛衣坐在岸上,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目光,爛爛射人,精神百倍。
我看著竹蒿一點,小舟離岸,我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心中一陣莫名的煩惡,總感到這一次的離別不同往日,我放下多日的冷漠,向他喊出心中所惑,道:“現在局勢這樣亂,怎麼辦呀?”
飽讀詩書也好,才華橫溢也罷,危急時刻,我所能依靠的,只有這個有著凡夫俗子的膽小與怯懦的丈夫。
明誠戟指,遙相呼應道:“跟從著衆人走吧……必不得已時,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只是那宗器是不能丟的,須與之共存亡!”
我一件件地記下,望著明誠的身影,漸漸縮小成江岸上一個小小的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