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身疲憊地回到歸來閣,走過寒意逼人的庭院時,因爲害怕看到西面仰月軒的燈光,我拼命望著東天的冷月,但是心中的念頭仍舊如毒蛇一般,一點一點噬齧著我的心,欲壓難忍。
雖然自成親之後,我多半時候也是獨守空閨,但今夜之孤苦,焉能與往時相提並論?那時明誠雖不在家,我依然可以想象,在太學寒窗漏下的一縷清暉中,明誠會千百次地摩挲,輕吟我寫的詩詞,只把伊人掛牽。
然而此時,我的明誠,我的丈夫,在與另一個女人洞房花燭……一念及此,我頭痛欲裂,五內翻滾,痛得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嘔出來。
長夜難眠,方有睡意,又會被抽動心腸的傷痛喚醒,如是反覆,直至東方既白。
在沉沉的暈眩之中,彷彿聞到室中流溢著龍涎香的清潤,雙目才動,朦朧中只見素簡將一件物事放在我的枕邊。
我努力撐起軟軟的身子,卻是一枚同心方勝,放在一張杏紅色薛濤箋上,我拿起花箋一看,上書: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潸然而下的淚水打溼了花箋,我急忙小心拂去,細細收好。
素簡放下洗臉水,長吁道:“姑爺這樣的夫君當真是天上難找,地下難尋了,昨兒只因記掛著小姐詞中“臘前先報東君信,清似龍涎香得潤”一句,說小姐素愛梅花,這龍涎香的氣息又與梅香相近,如今雖不是梅花盛放的時節,卻讓焚上龍涎香,叫小姐歡欣,又叫我在小姐枕邊放了這個,”她指一指我手中,“新人進門,他卻還只想著如何開解你……”
我嘆道:“這梅香雖好,梅花卻是‘纖枝瘦綠天生嫩,可惜輕寒摧挫損’……”
一語未了,房門“吱呀”一聲,明誠快步走至牀前,憐惜地撫著我的面頰道:“清照,從今往後,我絕不會讓你‘輕寒摧挫損’?”
我滿心悲苦,又想她對我用的一番心思,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把頭一扭,眼淚又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明誠替我把印金百合褙子披在身上,笑道:“你別哭,從今日起,我只陪著你。”
我啐道:“你這又說的什麼話,父親母親知道了,只當我是個兇悍的妒婦呢。”
明誠把我摟在懷中,道:“唉,你受了如此大的委屈,還只想著別人,我不想去仰月軒,哪兒也不想去,與別人都不相干,只是我的心,只想陪著你。”
心中似有千般柔情,萬般甜蜜,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終究有些不忍,猶疑道:“那纖雲……”
明誠嘆道:“見了也是尷尬——不如不見得好……”
李迒與冰弦離去後,一直未曾有孃家的消息。這一日用過早膳,素簡被趙福叫了出去,不一時又回來了,對我言道:“小姐,夫人先前的丫鬟箏兒在外頭找我,說她在汴京找不到活計,想求小姐恩典,讓她能在趙府做丫鬟。”
箏兒是母親當年陪父親在汴京做官時買的小丫鬟,她父母親眷都在汴京,不願隨父母南下象郡也是情理中事,她家中貧寒,怕是養她不起,所以纔來求告的,只是父親的事才平息,我再引個孃家的人進來,婆婆當家,只怕……
素簡見我躊躇,只道我是怨怪箏兒不隨父母去,便娓娓道:“箏兒也有她的不得已,不然斷不能厚著臉皮再來求小姐的。”
我搖搖手道:“你誤會了,我只是擔心公公婆婆那裡……”
素簡會意,道:“小姐既這麼說,我倒有個巧宗兒,保管處處周全。小姐只回趙夫人,讓箏兒去伺候纖雲。一則,雲姨娘身邊沒人使喚。咱那位趙老爺只迷著做官,卻不會斂財,家裡統共幾個頂事的丫鬟,竟拔不出人來給她,我聽趙夫人身邊的飛星說,只有一個粗使丫鬟,事事不能遂心;二則,小姐給雲姨娘送個人去,趙夫人那裡先要贊小姐賢惠;三則;箏兒本就極伶俐,又是咱家夫人跟前歷練過的,受了小姐恩德,在仰月軒盯著,小姐也可放心些。”
我悵然道:“別的也罷了,只是事已至此,我也不願動這些心思去跟纖雲較勁。”
素簡搖頭道:“小姐的心思啊,都用到寫詩填詞上了……”
一直以來,素簡都是一座橋樑,將我與世俗世界聯繫在一起。
不管我心思怎樣,事情就照素簡說的做了,結果也與素簡想的一樣。經歷了一番驚濤駭浪之後,我的日子彷彿又平靜下來。
可是天無三日晴,路無三尺平。不久之後的一天,明誠去了大相國寺,我正坐在歸來閣中整理素日寫的詩詞,素簡帶著驚惶的神色奔進來,氣也顧不上喘,忙忙道:“小……小姐,不好了……”
我正待扶她坐下說話,婆婆的侍女飛星進來道:“夫人請少夫人過去呢。”
我正想知道素簡要說什麼,便道:“你先去回母親,我換了衣裳就去。”
飛星爲難地看看我,道:“少夫人莫怪,夫人再三叮囑我,要我陪著少夫人,即刻便去。”
我心知一定出大事了,素簡一定是從趙福那裡聽到了什麼,卻來不及告訴我。
壽萱堂中,公公與婆婆正襟危坐。公公還穿著朝服,顯然是剛剛到家,他鐵青著臉,怒目圓睜,婆婆只一味搖首嘆氣。
我不知就裡,行了禮道:“母親,您有何吩咐?”
婆婆顯然也是痛心疾首,卻不失素日之儀,只緩緩道:“吩咐?你若素日真聽得進我一言半語,何來今日之禍。”
我原以爲是明誠納了纖雲後,一直對她不理不睬,惹得公婆動怒,此刻聽到“今日之禍”,可見事情比我想像得嚴重百倍。
“清照,你也是大家閨秀,自你嫁到趙家,我也教你女人最重的是四德,言、容、德、工,要你在閣中多做女工針線,少作詩填詞,可是想不到你,不但不聽,還……”婆婆未說完,以手掩面,不忍再言。
婆婆和風細雨地訓誡似乎讓公公的怒氣有所平息,公公從案上抓起一張四尺粉彩箋,扔到我面前,道:“我也不冤枉你,你自己看!”
我拿起這張粉彩瓜果箋,看出是我去歲爲賀晁補之叔父的壽誕,填的《新荷葉》一詞。落款有我的名字和祝賀之語,絕計錯不了。
公公沉聲道:“朝廷在舊黨奸臣晁補之的家裡搜到了這個,既爲壽誕賀詞,爲何又有‘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這大逆不道的話呢,你用謝安復起的典故,難道是要晁補之再度出山嗎?皇上本就怕舊黨餘孽不盡,不許黨人子孫留在京師,只因你是趙家的媳婦,才得以繼續留居汴京,如今竟……唉……自我升遷以來,那蔡京本就與我處處作對,正愁找不著把柄……蔡京今日在聖上面前一再挑撥,大做文章,要我將此事交待清楚。皇上……也是龍顏不悅啊!”
我心中忐忑,低首辯道:“父親息怒,晁補之叔父與我父親是至交,這支《新荷葉》是去歲所寫,那時並未有元祐黨人碑之事,兒媳也絕無忤逆之意啊!”
公公道:“可是現在元祐黨人碑之立在那裡了,你的晁叔父更是被貶黜回鄉。你惹下的禍端,又該如何收場?你生於官宦之家,總該知道,詩文中有涉政事,可大可小。蘇軾元豐年間因爲作詩,惹出了‘烏臺詩案’,差點丟了性命。如今這小小一首詞,會不會牽累一家老小,禍及明誠,還未曾可知啊。”
公公提及明誠,我頓時心下一涼,若明誠爲我獲罪,我情願如當年蘇子瞻“是處青山可埋骨”,不辭一死。心念及此,淡然對公公道:“此事是清照之過,與明誠無關,有何禍事,清照願一力承擔。”
“這件事不是你一句‘一力承擔’便可草草了結的,”公公皺了皺眉毛,道,“晚唐才子李商隱,出仕時本屬牛黨,只因娶了李黨王茂元的女兒,遂鬱郁而不得志,後潦倒終身。你與明誠夫妻情深,難道忍心看他一生無成。”
不安與恐懼浮上我的心頭。公公想說什麼?或者說,我根本已經預感到他要說什麼,只是不敢去想,彷彿立於懸崖之上,只消被人輕輕一推,便要粉身碎骨。
公公見我身子發抖,雙手緊握,似乎有些有忍,但很快,他就恢復了一個強大父親的形像,道:“明誠很快就可以釋褐授官了,你此時離開他,日後他若能飛黃騰達,也必會感念你深明大義……”
我只覺得悠悠地要往天上飄,無根無靠,又覺似狠狠地向地下落,無憑無依……公公的嘴脣一張一翕,婆婆的嘆息和眼淚,她在用青梅繡花絹子拭淚,那青梅,不就是三徑堂前的青梅麼,在青梅幽深的芬芳裡,明誠闖進來了,那皁色羅衣,自從第一眼看到他,他就永永遠遠駐在我的夢裡了,我的夢,我的夢是在朱櫻斗帳中做的,朱櫻斗帳掩流蘇,他說,清照,我的心裡滿的裝的都是你……我的心裡也是!他的人,他的情意,早已經深深地長在我心裡了,要我離開他,不,沒有心肝地活下去,比死更可怕!
我的身子沉下去,沉下去,直要沉到湖底,心裡卻無比清晰地憶起在閨閣中時,帶著少女的羞澀與憧憬,誦的那首詩: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們不能分開,我們不會分開的!
“我們不會分開的!”明誠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壽萱堂中,我猛然回頭,見他撲到我面前,一邊用衣袖爲我拭淚,一邊對公公道,“父親開恩,清照爲人祝壽並非有意,孩兒本無仕途顯達之志,就是做一介布衣,只要同清照在一起,我也別無他求,李商隱從未後悔娶王晏媄,反倒覺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孩兒不想‘追憶’,只想與清照時時刻刻在一起。若是聖上怪罪,我願與清照一起承擔,只是無論如何懲罰,我都要與清照在一起。”
公公怒髮衝冠,氣得說不出話來。
婆婆鎮定地整整儀容,道:“明誠啊,我的兒,不可感情用事,此事鬧到如此地步,不是你們夫妻受懲戒就可以收場的,聖上要你父親交待此事,我們家若不作出些樣子,弄不好,你父親……”一語未了,又哀哀而泣。
明誠垂頭,他是個孝順的兒子,我又怎能忍心他在我與公婆的夾縫中爲難?何況公公的話,並非全無道理,明誠可以視名利爲浮雲,我卻不能要他爲了我,拋舍一個讀書人十年寒窗的辛苦。
我平淡了語氣,道:“明誠,父母親說得都有道理,我們情深緣淺,如今不得不分離了。”
明誠看看公婆,又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喃喃道:“不……不……”
這時婆婆走到我和明誠身邊,對公公道:“老爺,清照畢竟是我們謁告祖廟娶回來的媳婦,父母兄弟已流放象郡,她無家可歸,正合‘有所娶無所歸’之不去之理,我爲他們求個情,就是聖上,也不能逼明誠休妻吧。”
公公的語氣一下子和軟了下來,道:“就依你的意思,但如今元祐黨人之事正在風口浪尖上,清照是必定要離開汴京的了。”
我與明誠倒吸一口冷氣,我們的幸福日子纔剛剛開始,就要天各一方,與君生別離麼?
明誠道:“父親……當初是你爲孩兒撮合,成就佳偶,你就忍心恩愛夫妻活活拆散麼?”
www_ TTKΛN_ ¢〇 婆婆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自然,她知道,只有我出言相勸,才能讓明誠依從公公。
我強忍痛楚,婉然道:“明誠,你要體諒父母的一片苦心。我還是暫且離開,‘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草際蛩鳴,梧桐葉落,淡煙暮藹,柳絲難系。
汴京城外的長亭上,我與明誠相對不語,默默無言。唱盡陽關,也道不完離愁別緒。
我替明誠掩一掩暗花立領披風,悽然道:“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長亭復短亭,也終是要飲盡最後一杯酒的。”
明誠道:“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清照,你要好好的,我會很快接你回家。”
明知他有意勸慰,我這一去,真是散依依,再聚何期,卻還是不忍拂他心意,道:“好,我等著你,就是等鬢上秋霜,我也等著你。”
明誠道:“你何必說這些自傷之語——這個你帶在身邊,見物如見人。”明誠遞給我一張粉紅的薛濤箋,折作心形。
我不捨得打開,強忍了淚意,道:“我往日所作詩詞,都抄在花箋上,擱在我的妝臺底下了……”我無法再說下去,只要一想到我們在歸來閣中那些溫馨美好的日子,一想到此刻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敘別情,我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千言萬語,總要道一聲離別的,我的手從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愴然轉身離去。
車輪匝匝,碾碎一輪好月。我打開明誠給我的粉紅薛濤箋,似折分我的一顆已經枯萎的心,上書:“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心裡,是隻有我的。
我驀然回首,卻只看到暮色蒼涼中明誠稀薄的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