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池陽從盛夏住到初秋, 當(dāng)?shù)谝豢|秋風(fēng)掃過庭院的落葉時,我接到了明誠病重的消息。
書信上說,明誠得了瘧疾, 一時間, 我驚惶失措, 池陽分別時的煩惡以更爲(wèi)具體的方式襲上心頭。
我知道明誠素來性子急, 他才面見過皇帝, 將要南下赴任,更急於接我離開池陽,想要彌補(bǔ)過失恪盡職守的迫切和對我的牽掛, 一定會讓他急於痊癒。瘧疾發(fā)作時,若是身子發(fā)熱, 明誠必會服許多寒涼之藥, 如此豈不更糟!
在驚慌與忐忑中, 我又日夜兼程奔回了建康。
纖雲(yún)早已在城外等待我的到來了。其實(shí)當(dāng)日我護(hù)送金石南下,纖雲(yún)本欲同往, 明誠卻諸般理由,堅(jiān)持叫她隨長兄先行南下,此刻想來,也許明誠一早便有棄城追趕,與我同行之意, 他是怕之後同行之時, 又有纖雲(yún)夾在中間, 生出許多尷尬。唉, 明誠啊明誠, 即便你渺小如塵,平庸如芥, 終究是二十多年來待我如寶如珠,此情不移。
見到明誠時,他彷彿被壓在棉山底下,時值夏末秋初,秋陽高照,明誠卻壓了四五層棉被,猶自在棉被裡打哆嗦。
纖雲(yún)拭著淚告訴我,在我到來之前的幾天,明誠高熱不止,便大服柴胡、黃芩,只道能在我趕來之前痊癒,好別叫我看到他這一臉病容。
我聽了淚如泉涌,又怕明誠聽到哭聲會更傷心,於是極力忍了淚意,挨近牀邊輕輕喚他。
明誠聽到我的呼喚,從厚厚的棉被底下伸出顫抖的雙手,此時他已說不出完整的話,只斷斷續(xù)續(xù)道:“清……清照,你來……來了,我真……歡喜。”
我早已抑制不住哽咽,道:“明誠,你病了,不要說話,我會一直陪著你,你好好吃藥,很快會好起來的。”
明誠只顫聲道:“好……好……”便不再說話。
我心中有數(shù),他是怕我見他沉痾難愈,更加難過。
明誠的病仍不見起色,一日我煎藥時,聽素簡說有一個叫張飛卿的人來拜訪明誠,要他幫著鑑定一把玉壺,素簡說,明誠一眼就看出那玉壺是假的。我只掛著明誠的病,並未真正入耳,後來,我知道,這個人叫張汝舟,幾年之後,他成爲(wèi)我的噩夢。
一連十幾日,我目不交睫,守在牀前,他大汗之後,覺得輕鬆,便揀些寬心的話勸慰我,待覺得寒熱將要發(fā)作時,卻找出百般藉口支開我。
想不到,在我們最後相處的日子裡,他仍然一如既往的一心爲(wèi)我。
建炎三年八月十八,註定要成爲(wèi)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
纖雲(yún)和素簡在外面煎藥,自我到建康後,纖雲(yún)始終與明誠保持距離,只在吃飯或端藥時,纔來喚我。
這一日晨起時,明誠覺得神清氣爽,臉上甚至出現(xiàn)了少有的淡淡笑容。
我一面喂他吃藥,一面上上下下地瞧他,道:“今兒氣色好了不少……”一語未了,胸中早已悲酸不禁,忙停了不說。
明誠挑一挑嘴角,似多年以前,大紅流蘇覆斗帳下的淺淺一笑,他緩緩道:“清照,我走了以後,你不要傷心。”
心臟彷彿被極鋒利的刀刃迅速劃過,一陣劇痛直鑽入心底,我死咬嘴脣,纔不致號啕大哭。
明誠握住我捏著藥匙的手,他寬大溫暖的手掌,一如二十多年前,畫燭燈花下初次執(zhí)子之手的溫度,道:“你看你,現(xiàn)在就已這般難過,你讓我……”他喘息一陣,“你記住,你落淚,我會很難過,所以,到時你只要一哭盡一盡哀思便罷,千萬不可日日流淚,哭壞了身子……”
我知道不得不問後事了,便悲泣道:“後……後事,如何?”
明誠握著我的手又緊了一緊,道:“你我夫妻,相伴二十八載,靈犀一點(diǎn),心意相通,所有之事……但憑你做主,你的心意……就……是……我……”
他身子突然一軟,我忙放下藥碗,讓他靠在我懷裡,又聽他悠悠嘆道:“清…..清照,還記……得嗎我說過……要生生世……世爲(wèi)你……畫眉,”我只能含淚點(diǎn)頭,淚水似扯斷了的珠串一般,撲簌簌落在他的手心裡,他聲音越來越低,“清照,我真……想……回青州……”
不知道過了多久,纖雲(yún),素簡,冰弦還有很多人,圍在牀前痛哭,我卻絲毫不覺得,明誠已經(jīng)離開我了。
一刻鐘之前,他還用寬大溫暖的手掌握著我的手,他靠在我的懷裡,他只是睡著,一會兒醒了,還會聽我撫琴填詞,還會拉我同賞金石,還會與我聯(lián)詩鬥茶,他會從懷中掏出詩箋,欣喜道:看,娘子輸了……
神思恍惚中,似乎他把我的手貼在他胸口上,你摸摸,裡面滿滿的裝的都是你……啊,那是什麼,一大束紅梅,照亮了歸來閣!
我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生與死,果真只在一息之間。一口氣不來,我與明誠已是天人永隔。吹簫人去,空餘杞婦情懷如水,滿衣清淚,徵鴻過盡無人堪寄。
我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只記得處處皆是白色,又時而幻化成濃黑,包裹著無邊無際的哭聲,漸漸地,這哭聲在我耳邊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的身子往下沉,往下沉,最後,沉在一塊極寒極冷的冰蓋上,嘴裡滿是苦澀的液體,額頭上時而有一塊涼涼的東西,終於,我睜開眼睛,看到纖雲(yún)和素簡掛著淚珠的笑容。
“夫人總算醒了!大夫說醒了就沒事了。”是纖雲(yún)的聲音。
“小姐,你一定挺過去,姑爺?shù)慕鹗€得靠你守著呢。”是素簡。
是的,我會的,明誠不捨得我有一點(diǎn)難過,更不要說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可是不久,我得到了一個消息,非常難過,不,不只難過,更多的,是憤怒。
何止我憤怒,纖雲(yún),素簡……每一個人,都很憤怒。
不知是什麼人,出於好事,或是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上奏皇帝,說明誠曾將一把玉壺賄贈金人,事涉通敵。
我與明誠二十餘載夫妻,他雖有書生之怯懦,卻絕不會通敵叛國。
我恨那個製造流言的人,更恨那些心懷叵測推波助瀾傳播流言的人。其實(shí)只要有心,很容易就會知道那個製造流言的人是誰,我可以與他據(jù)理力爭,甚至駁到他體無完膚,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因爲(wèi)真正讓這些謠言成爲(wèi)街談巷議,至於流言紛紛的,是無數(shù)人心中無比隱秘的陰暗與醜惡,他們不會在意是非對錯,只會爲(wèi)見到了一樁別人的麻煩事而極度興奮,或是因爲(wèi)早已埋藏心底的那些不可告人的豔羨與妒忌催化謠言變成滿天飛絮。你不是過得很好嗎?你不是曾得到很多讚譽(yù)嗎?看!惹麻煩了吧!看,你也不是那麼完美,甚至還不如我呢!面對這些殺人不見血的刀子,又到哪裡尋找公理?
可是我不想屈服,也不能屈服!除了與明誠夫妻情深,不能讓他屍骨未寒就遭此不白之冤之外,更因爲(wèi)我的一腔豪氣。很多年前,母親就說過,我是看似乖巧懂事,實(shí)則剛烈不屈,我是知其不可爲(wèi)而爲(wèi)之者,環(huán)境越是向我施以重壓,我就越是不會屈服!哪怕頭破血流,粉身碎骨,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麼該如何替明誠洗雪冤屈呢?一個兩全的辦法就是,把我們夫妻這幾十年苦心收集的金石文物投於外廷,我們本無子嗣可繼承家學(xué),如今獻(xiàn)於大宋,正可昭示我與明誠的赤膽忠心,明誠說過,我的心意,就是他的心意。
當(dāng)我準(zhǔn)備實(shí)踐我的打算時,烽火重燃,皇帝又逃了。
唉,亂世,一切的一切,只因爲(wèi)我們遭逢亂世。明誠的身子一向壯健,若不是幾年來心力交悴,又怎會突患急癥,猝然離世。
沒關(guān)係,我毫不猶豫地決定:追!
當(dāng)然,在追趕皇帝之前,我必須把該做的事做完。
我填了兩首詞,《浪淘沙》和《孤雁兒》,撫琴歌畢,焚於明誠的靈前。彈唱之際,我彷彿真的看到了一隻失偶的孤雁,盤桓低旋,肝腸寸斷……
我又讀誦了幾遍《地藏經(jīng)》,祈願明誠往生極樂。
最後,我叫來了纖雲(yún)。
纖雲(yún)緊張地繞著手指,兩頰上泛起微微地紅暈,“夫人,您有什麼吩咐?”
我淡然一笑,道:“一家人不必這樣客氣,我叫你來,是有事要詢問你的意思。”造化弄人也罷,當(dāng)初的權(quán)宜之計也罷,這些年來終究是我與明誠欠了她的,她幼失雙親,哥哥也隨著公公的失勢,被貶到荒遠(yuǎn)之地,如今,是到給她一份安定平穩(wěn)的時候了。
纖雲(yún)似乎微微一顫,受寵若驚道:“夫人這是哪裡話,夫人是主母,我是妾侍,夫人要我做什麼,我但憑吩咐就是。”
我示意她走進(jìn)幾步,拉了她的手道:“我要爲(wèi)明誠辯冤,但一路上山高水遠(yuǎn),必有不可想象之艱難險阻,你在趙家做這個有名無實(shí)的妾侍做了幾十年,我不想你再受這樣的辛苦,何況明誠已逝,你要有個依靠,我也放心些。明誠的好友陸德夫,剛剛喪妻,我想……”
不想纖雲(yún)倏然跪下,哀哀哭道:“求夫人憐憫,我不想再嫁,求夫人……”
我拉她起身,婉聲問道:“怎麼,你覺得陸德夫不好?那我們也可從長計議……”
她茫然搖首,道:“夫人說的人,自然極好,況且是正妻之尊,可是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況且趙家對我有恩,我不可……”
我自幼便極厭惡這些禮法教條,不許女子再嫁,爲(wèi)何男子髮妻尚在,又可娶上一堆的妾,但纖雲(yún)的哀求至爲(wèi)誠懇,我還須對她和顏悅色,慢慢勸導(dǎo),因道:“我從不在意這些禮法之說,明誠也是,況且明誠也一直對你心懷歉疚,如今若是你能得遇良人,他九泉之下,也必能安心……再者,雖然我可以拿正妻的身份要你做任何事,但婚姻大事,我不想逼你,還須你順心順意地允了婚,纔不枉我對你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