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徑堂佇立風中, 彷彿一個忠實的僕人,等待著主人的歸來。當初離去時,我帶著多少溫柔旖旎的夢想與期盼, 如今黯然歸來, 卻只是冷冷清清。
堂中的一切, 皆保留著我離開時的模樣。我曾臥在曇花小榻上, 看到明誠走進我的夢境, 坐在梨花妝臺前,照見初涉愛河的嬌羞,伏在平頭書案上, 書寫情思綿綿的曲詞。豈知到頭來,得來複失去, 叫人情何以堪!
我不敢想像這樣的日子何時纔是盡頭!早知這一走, 便是任憑我望穿秋水, 蹙損春山,也難見歸人。又何必作無妄之想?
朝來看著玉爐升起嫋嫋殘煙, 暮去數著檐前雨滴打溼鞦韆。白日裡總怨天光太長,盼著日落,夕至卻更是長夜漫漫,無窮無盡。漸漸地,我幾乎每日都會喝酒, 只是酒入愁腸, 又化作相思淚。
在這樣正人間愁濃的歲月裡, 日子倒比在汴京時豐足了。明誠被授爲鴻臚少卿, 每月都把大半俸祿差人送來。我勸過他幾次, 不必送太多錢來,他只是依然如故, 又在信中講他所購得的心愛金石和學問心得,我也幾乎每信之中,皆附一闋所填之詞,聊慰他別後相思。
家裡除了我和素簡,就只有看守宅子的義叔,因此,一年四季少有人來,除了明誠差來的人之外,當然,還有一個——趙福。
趙福趁著替公公當差的機會,一年間總要尋空來幾趟,有時帶來明誠的書信,然而每一次都會買些胭脂水粉之物送給素簡。那些胭脂水粉並非廉價之物,甚至要比我在汴京時用的貴重,只是素簡不怎麼放在心上,隨處一扔,也難得用上一回。
我笑道:“當初趙福給你傳遞消息,只是爲了要你給他縫衣裳,如今又是這般,可見對你是有心的。”
素簡正在爲我縫一件紫綃菊紋褙子,也不擡頭,只淡淡道:“有沒有心,也不相干,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素簡年紀不小,我本有意爲她撮合,不想她如此決絕,倒叫無法再提,因道:“你也不能一輩子跟著我,若是有合心意的人,一定跟我說。”
素簡無語,只轉頭望著簾外的青梅。
轉眼間入冬,天氣一日冷似一日。三徑堂建在背陰之處,春夏之季倒還涼爽,交九之後,卻是陰冷潮溼起來。
這一日晨起,只見窗外天地一色,竟是下了一夜的雪,天上卻仍是搓棉扯絮一般,朔風捲著大片雪花在空中亂舞,這雪正下得緊,想是到午後也難停,我便命素簡在正堂中籠上火盆,再溫一壺白菊花酒,叫了義叔去烤火說話。
正堂當年本是賓客往來,鴻儒談笑之地,如今卻只有一個老僕和一個被遣歸孃家的小姐雪天圍爐,當真是王謝堂前燕,欲去難留!
正堂中的五嶽屏猶在,只是物是人非,我心下本已有些悽然之意,不一會兒義叔抄手進來了,他與父親同庚,我看到他佈滿風霜的華髮與刀刻斧鑿的皺紋,不由惦念父母客居象郡荒僻之地,心中更是酸楚。
義叔見我出神沉思,笑道:“小姐在掛念老爺吧,且寬心就是,老爺身邊還有少爺照應著,況且少夫人又聰明能幹。”
義叔這句話,倒叫我對那位未曾謀面的弟妹生了好奇,因問道:“義叔,我那弟妹如何?”
他撥了撥盆中的銀霜炭,更覺得室中溫暖如春,義叔道:“少夫人伶俐懂事,甚有素簡姑娘之風,只是不似她那般穩重罷了。”
只見素簡端著一隻烏銀梅花自斟壺,掀簾子進來,對義叔笑道:“又說我什麼壞話兒呢?”
我笑意盈然,道:“誇你呢!”
義叔笑指素簡道:“小姐看看,素簡姑娘直是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哪!”
我只想聽弟妹的事,因笑道:“別理她,義叔快給我說說弟妹的事吧。”
我替義叔的白瓷酒杯裡斟滿酒,義叔喝了一口,道:“當日老爺夫人因有朝廷嚴令,只能匆匆起程,如夫人馮氏向來膽小沒主意,自然要跟著走,少爺也只能同行,照顧老爺,這一來,家裡只這位剛過門的少夫人當家了。不過少夫人也真不賴,事事辦得妥貼,先把箏兒一干想出去的人遣了,還給了路費銀子,家裡雖敗落,這體面卻到底沒丟;我本想跟著老爺南下,少夫人念我老了,要我看守宅子;算到最後,只有來興和冰弦兩個願意隨老爺去象郡,還是少夫人機敏,爲了讓他們在象郡安心度日,南下之前,就爲她們辦了婚事。”
我一驚,冰弦竟然嫁人了,這事雖然在情理之中,而且於父母來說留住忠僕,弟妹此舉確是周全,我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妥。一時也不及細想,道:“冰弦心性純良,且那日我已聽她說要隨父母南下,只是來興......也能同去,倒是難得。”
義叔道:“來興是個孤兒,到哪兒也是一樣,這孩子精明得緊,冰弦跟她一比,倒顯得笨笨的了。”
我笑道:“夫婦和順,原不在這些,只心性相投即可。”
義叔呵呵一笑,“小姐是掛念姑爺了吧?”
我確實想到明誠了,只是被義叔點破,倒有些難爲情,那白菊花酒喝下本就暖身,兼之室內溫暖,此刻滿臉春色,向義叔道:“義叔真是老沒正經了,還日日想著他不成?”
義叔更是笑逐顏開,道:“是不是日日都想呢,這個小姐心裡有數,只是小姐也不必害羞,一個女子想自己的男人,是天經地義的,女人,不都是以夫爲天的嗎?”
義叔的話只叫我垂首沉思,確實,明誠沒有他父親的權謀,也沒有他母親的變通,他有的,只是一顆坦誠率直的心,但是於我,已是足矣。原來一個女人的幸與不幸,只是牽繫在丈夫身上而已。
義叔見我沉默不語,安慰我道:“小姐不必擔憂,依老奴看,小姐與姑爺不會分開太久的。”
我頓時心頭一亮,問道:“義叔,何出此言啊。”
義叔笑道:“我從十幾歲就跟著老爺,這些年官場的風風雨雨,聽得看得也多了。本朝自神宗起,黨爭從未停止,如今不會因爲蔡京立了塊碑,就能幹淨利索的。小姐想想,當初你的公公爲何要迎你這個舊黨的女兒進門呢,還不是當今皇上即位,起用韓忠彥,而你父親又曾得韓大人的知遇之恩,你公公只是有意向舊黨示好,爲自己多留條後路罷了。”
義叔的一席話,讓我始覺得心中涼初透。一直以爲與明誠是佳偶天成,緣訂三生,卻不想這美滿姻緣,只是機緣巧合和某些人的精心算計罷了。若不是朝廷的時局變幻,趙李兩家早就勢同水火,我與明誠便是上天入地,也不會走到一起的。只是如今榮辱一時變,我們必須要爲新舊之爭付出代價,只能天各一方,各自咀嚼著無盡的歡樂趣,離別苦。
本以爲自己一介女流,一生深居閨閣,外面的風霜雷電是與我不相干的,不想社稷興衰,牽動著每個人的悲歡離合,甚至可以顛覆我們的生活。
我端起石竹青花酒杯欲飲,卻發現杯中的殘酒早已冷了。
義叔的話,讓我生出一線重聚的希望,然而冬去春來,這希望又一天天地微茫下去。
這一年的夏末秋初,我忽然憶起那年藕花深處,臨湖泛舟之事,不禁又有幾許閒愁,結在心頭。
故地重遊,我命素簡只在岸邊守候,自己卻輕提玉色蹙金蓮葉襦裙,獨上蘭舟,也不搖槳,只任憑一葉扁舟,自在飄蕩,想著若能與明誠相會有期,甘願“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又想到他信中所言,每日回家只坐在歸來閣中翻看花箋,賞玩金石,欲訴衷腸,此情無寄時,我不禁潸然。
繡江依然水清如碧,只是昔日的滿池紅藕,如今已是殘葉枯蓬,不忍卒觀。
那一晚,我望著天邊那一輪滿月,輕撫琴絃,吟得一支《一剪梅》。湘妃竹簾篩落的點點月光,卷之不去,拂之還來,伴著我的幽思,悄悄飛到汴京,流照伊人。
素簡聽我反覆吟詠,不禁凝神片刻,笑道:“小姐這首詞填得極妙,那句“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堪比柳七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了。”
我心中一喜,問道:“果真?”
素簡頷首,道:“真的,我不哄小姐,果真是極好的——不過……”她狡黠一笑,“咱家姑爺可比與柳七‘執手相看’的人有福氣。”
我笑問:“爲何?”
素簡掩脣而笑,道:“柳七有那麼多女人,今兒給這個譜個曲,明兒給那個填首詞,總不見得一心一意,就是那蘇子瞻,文采風流自是人所不及,可又要悼念亡妻,又要思念愛妾,忙得不得了……哪像我們小姐,這一生一世,只爲了姑爺一人填詞……”
我笑得喘不過氣,只拿手指著她,半天方說出話來,道:“好丫頭,盡會胡說八道,你既如此說,明兒我也給你填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