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素道:“琳瑯,你在亭子裡躲著,我去仰賢樓取把傘來。”
琳瑯定定地頷首,眼下雨勢如潑,冒雨跑回去,不僅淋成落湯雞還要作病。
傾盆的雨勢把世界隔絕成了兩個,一個在青松亭外,一個在青松亭裡。夏末的暴雨,氤氳起清秋的涼意,她抱著雙臂,瑟縮了下身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在灰濛濛溼漉漉的世界裡看到了一抹亮色,一身紫醬色提花纏枝牡丹圓領(lǐng)錦袍,系方塊白玉革帶的貴公子撐著一柄油紙傘,傘沿壓得很低,身形輪廓看不真切,琳瑯頓覺心頭跳突個沒譜。
琳瑯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了步,復(fù)又往後退了步,吃驚眼前所見,莫不是被雨淋壞了腦子出現(xiàn)了幻覺?
紀(jì)忘川折上了油紙傘,傘身倚靠在亭柱旁,撣了撣身上的雨水。他垂眼打量著被雨淋得落拓的琳瑯,對上那一雙羽翼撲閃又可憐兮兮的大眼睛,膝蓋之下的裙角被雨打溼,劉海被風(fēng)吹開溼噠噠地黏在臉上,小臉益發(fā)蒼白,連脣色都黯淡了。琳瑯惙然看他,委實可憐相。“冷嗎?”
琳瑯縮著身子挺著脖子搖頭,“不冷。”
尚記得帶她回將軍府的那一天午後下了一場暴雨,和此刻的情境竟然有片刻的重疊,那時她乖巧伶俐,唯他是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他身後。如今,她近在眼前,又是這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只是眼神多了一絲疏離,少了一些畏懼。
琳瑯問道:“神策大將軍,您怎麼來了?”
紀(jì)忘川有些賭氣,琳瑯去仰賢樓回來的路上淋了雨,看目前的狀況出門前就有不妥,可她非要冒雨出門,還穿著一身光鮮亮麗去一衆(zhòng)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世家公子跟前露臉,她到底是絕情要忘記他,非得找門第大族的親事來氣死他。“來不來在我,不必勞小姐費心。那你去仰賢樓做什麼?”
琳瑯反脣相譏。“去不去在我,不必勞大將軍費心。”
紀(jì)忘川越發(fā)後悔,一陣子不見,脾氣見長,他整日整宿被入骨相思折騰得半人半鬼,她倒好,不僅收拾心情覓夫婿,對他的態(tài)度簡直頤指氣使。“如今暴雨如潑,再怎麼著急也讓下人給你撐把傘,你個大姑娘家急吼吼去仰賢樓,不怕讓人看笑話。”
他顯然是誤會她了,可琳瑯心裡憋屈,哪裡經(jīng)得起他言辭攻擊。“我就是臉皮厚,老爺難道你不清楚嗎?”
這一聲熟悉的“老爺”自然而然地流露,琳瑯頓覺尷尬,紀(jì)忘川卻心窩子一暖。兩個人針尖對麥芒總不是事兒,如今見上一面不容易,好不容易硬著頭皮到陸府上赴宴,又推了個理由要先走,這才繞著彎去見琳瑯。他主動湊到琳瑯身邊,溫煦道:“瞧你衣裳都溼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琳瑯沒有直面拒絕,說道:“錦素去仰賢樓取傘,我得在這兒等她。”
紀(jì)忘川的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看相。“我送你回去。”
琳瑯知道踩到他尾巴了,可好不容易躲避至此,再次貼近下去,分別只會益發(fā)痛苦艱難,唯有決絕。“不勞大將軍。”
紀(jì)忘川縱橫疆場與朝堂多年,哪裡受過這等冷遇,不由分說把琳瑯架在肩膀上,一手穩(wěn)住她,另一手撐起油紙傘穿過青松園,往駐清閣方向去。琳瑯掙扎著,卻不敢大叫,怕引來隨園伺候的下人。“大將軍,被人看到不好,萬一指指點點壞了大將軍的清譽,可如何是好?”
紀(jì)忘川不顧琳瑯反對,照直走下青松亭石階。“那正好,我的清譽不怕你毀,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毀了你的清譽,名正言順跟陸彥生提親給你個名分,你就不用再東躲西藏。”
琳瑯說道:“大將軍,你太無賴了。”
紀(jì)忘川抱緊琳瑯的腿,任由她在背上捶打,女人家能有多少氣力,打不死他,只能讓他抱著。他把傘儘量往周全她的位置遮擋。“我更無賴的時候,你還沒見過。”
反而是這份不置可否的無賴,讓琳瑯頓失反抗的意願。“放我下來,我不走。”
紀(jì)忘川說道:“不行,雨大路滑,我抱著你才安心。”
琳瑯上半身倒掛在紀(jì)忘川背後,血液往下衝,琳瑯求饒低聲道:“老爺,您這種抱法,我頭暈。要不你換種抱法,成不?”
紀(jì)忘川趕緊把琳瑯從肩膀上卸下來,牽起她的手護在臂彎裡,認(rèn)真地徵求起她的意見。“這樣抱好不好,還暈嗎?”
琳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從紀(jì)忘川懷裡騰出一隻手,拉低傘沿,有點訕訕說道:“被人看到不好。”
紀(jì)忘川不以爲(wèi)然。“看到就看到了。”
“也是。”琳瑯點點頭,復(fù)又說道,“反正我的名聲也不好,陸府上的人面上不說,私底下傳遍了,婢女出身自薦侍茶女,進過將軍府,搖身一變成了陸府長女,關(guān)於我的經(jīng)歷段子,比說書還精彩呢,也不差再來一段,讓府上那些下人茶餘飯後多寫談資。”
“以前只覺得你話多聒噪,不知道你還牙尖嘴利。”紀(jì)忘川擰眉不悅,“誰敢嚼舌根,就掌誰的嘴,我不信還有人敢說你不是。”
“這是陸府,不是神策大將軍府,多謝大將軍替琳瑯掛心。”
琳瑯低頭扯了扯紀(jì)忘川的袍角,水汽攀援上了紀(jì)忘川的膝蓋,皁靴已然溼透。想想心裡頭就內(nèi)疚,要不是自己矯情多鬧騰,現(xiàn)在多走一段路,也能少沾溼一點。
紀(jì)忘川斂起慍容,展顏道:“我還是喜歡聽你喊我‘老爺’,叫忘川也可以,或者親親哥哥也不錯。”
“您又不老成了。”
雨水噼裡啪啦地砸在油紙傘上,隨時都要砸個洞出來,紀(jì)忘川拉起琳瑯快走了兩步,踏過一段青石甬道,繞過兩座假山就到了駐清閣。
送琳瑯到了抄手遊廊下,紀(jì)忘川幾乎溼透了大半身,他戀戀不捨地看著琳瑯,適才唐突孟浪之後,冷靜下來看她,這般瘦削姿容,不忍心再欺負(fù)。“趕緊回去換身衣裳,讓錦素替你煎薑湯驅(qū)寒氣,別作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