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忘川坐起身子,靠在架子牀的牀圍上,說道:“你也趕路勞頓了一個月,到底是個姑娘的身子骨,別做這些粗活了,還是回房再去睡個回籠覺。”
“昨晚是有些累,睡了一覺,精神頭就足了。我是副總管呢,怎麼能讓老爺自己動手照顧自己,要不然我擔(dān)著這虛職,臉都不知道往哪裡擱了。”琳瑯已經(jīng)在洗臉架子上放好了盥洗的溫水,雙手在溫水中盪滌著手巾,稍稍擰出一點水,攤開遞給紀忘川,又從架子上取下了洗漱牙齒的青鹽候在一旁。
紀忘川接過手巾溫和地貼在臉上擦了擦,問道:“到底年輕就是好,琳瑯,你今年幾歲了?”
琳瑯晃了下頭,指著烏雲(yún)如墨的發(fā)間插著一隻小簪子。“去年及笄了。”
他把擦拭過後的手巾遞給琳瑯,又接過青鹽,喃喃低語。“女子許嫁,十有五年而笄。”
琳瑯問道:“老爺,您說什麼呢?”
“沒說什麼。”他又問道,“何時生辰?”
琳瑯背過身,走到洗臉架子前,把手巾清洗了一遍,掛在木鉤子上,垂頭嘆了口氣。“八月十五。”
他懊惱自愧,攻下月海山莊之夜,莊內(nèi)邀請了五湖戲班正在搭臺子唱戲,那戲曲目正是《八仙祝壽》,那天正是琳瑯生辰之日,卻是她一輩子最苦不堪言的痛楚。
琳瑯不知道他們之間莫名的熟悉來源於那一段血海深仇的過去,可紀忘川卻清清楚楚記得他身爲(wèi)繡衣使不得不執(zhí)行任務(wù),而對琳瑯犯下的罪行。琳瑯坦率地展露著她的喜悅,可他被迫欲拒還迎。理智總讓他退步,可感情卻堅定如磐石。
紀忘川看著琳瑯微微顫抖又極力控制情緒的背影,“還有三個月就到你生辰了,今年你有老爺,你想要什麼,只管跟老爺說。”
琳瑯回道:“老爺,容我好好想想。您這就算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到時候琳瑯要您給什麼,您都願意給嗎?”
他揚脣微笑,連命都可以給她,還有什麼要求不能答應(yīng),便滿口應(yīng)承下來。
紀忘川早起這頭收拾停當(dāng),一身威風(fēng)如晝的明光甲掛在酸枝木衣架上,琳瑯取下一件青藍左衽圓領(lǐng)窄袖袍衫,通體灑金平繡花紋,兩側(cè)繡雲(yún)肩,袍上有疙瘩式紐襻,袍青玉方帶繫於緊實的腰間,然後下垂至膝,精緻無匹。琳瑯暗自欣賞,再沒有比眼前更精細齊全的人了,俊成這樣,亦文亦武,天皇貴胄也不過如斯吧。
琳瑯又漾出明媚的笑顏,說道:“老爺,您稍帶,今日天朗氣清,可移步雅集軒稍稍欣賞晚春景緻,琳瑯給老爺準(zhǔn)備了應(yīng)景的早點,還請老爺賞臉用上一些。”
春盡江南,已是五月末尾了,離開長安之時尚是清明初春,繁花似錦,柳絮飛飛的季節(jié),轉(zhuǎn)眼間便要迎來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時節(jié)。
雅集軒裡滿眼蔥綠,只是從初春的鮮綠過度成了春盡夏臨的深綠。雅集軒按照紀忘川的喜好,寧靜悠遠,只有綠意,沒有繁花,哪怕是青石縫隙裡的野花都會被人無情踩去,埋做花泥更護花。
紀忘川的興致極佳,琳瑯花費心機爲(wèi)他準(zhǔn)備早點,他安然坐在雅集軒南面的羣賢亭內(nèi)。初到福州城時,思念她,便想吃蟹黃灌湯包,可是再好的廚子都做不出她的口感。想來不是琳瑯的廚藝獨步天下,而是他只獨獨偏愛那一口。
從堆積如山的軍務(wù)中,難得抽出一天,很有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暢快。坐在羣賢亭內(nèi),清風(fēng)拂面,初夏似乎靜悄悄地趕來探路。
五月的福州城,滿城槐花開,潔白、幼粉,一串串的槐花綴滿了枝椏,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素雅清香,沁人心脾。雅集軒坐落幽靜,避開了纏纏綿綿的花香,獨立領(lǐng)略著常青的綠意。
琳瑯擎著笑臉,鋪開了一桌子的美食,潔白剔透中夾帶著點點嫣紅的糕點,肉糜濃香的餅子,還有一碗麥飯,色香味俱全。
紀忘川提起竹箸,含笑道:“物似主人形,有趣。”
琳瑯不自覺地微挑一眉,一高一低的眉形,極其可愛。“老爺,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自然是誇獎還來不及,早點料理得似模似樣,不知道的,還當(dāng)你是廚子呢。”紀忘川夾起一塊糕點往嘴裡送了一口,嫩白的糕身被殷紅的脣咬上一口,琳瑯覺得老爺連吃飯都是優(yōu)雅貴氣,哪怕當(dāng)老爺嘴裡咀嚼的一塊糕點都是一種福氣。
琳瑯嘆了口氣,又笑嘻嘻說道:“不怕家裡窮,只怕出懶蟲。我這是藝多不壓身,當(dāng)?shù)煤没ń常龅昧藦N子,哪裡都能有口飯吃,現(xiàn)如今把老爺?shù)奈缚谒藕蚝昧耍葬崮芨^好日子。您要是覺得好吃,明兒起,我就把軍營的伙房給承包下來。”
“小樣,口氣可真大,你一早上做不了那麼多人的吃食。老爺捨不得你受累,留著伺候我就成。”竹箸又夾了塊肉糜餅子,肉香與蔬香混合成一派悠悠然然的味道,咬在口中脣齒留香。麥飯裡添了甘香的菜色,紀忘川一邊吃,一邊說道:“下回別做這麼多,大早上,還是勻點時間多睡一會兒,年級小,正是貪睡的時候。”
琳瑯捏著細細的腔調(diào),想著趁機探探老爺?shù)目陲L(fēng)。“琳瑯都快十六了,在老爺眼裡還小吶,怪不得香芹、桐玉都快小二十了,老爺也不給她們物色戶人家。”
“是嗎?姑娘家快二十了,也該發(fā)配戶人家了。”紀忘川擡眼看琳瑯站在他身邊,就伸手把她扯下來坐在他平視的目光裡。“看來你有話要說,忙活一早上,原來還是替人家動起了心思。”
琳瑯捏著袖子,思忖了下,老爺是通透人,不如直說。“桐玉好像有心上人了,趕到明年就要二十了。大江國的姑娘,二十了不婚配,怕是要被人說閒話,以後就更難嫁了。況且,有了心上人,生活有了盼望,自然期望能與君長相廝守。老爺,等咱回了長安城,您能玉成好事不?您是懷化大將軍安排這些事顯得您婆媽,老夫人若是著手籌辦,那就是體人意的好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