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正早上就離開了後山會場,很無奈地沒能親眼看到第三輪淘汰賽的情況。按照他的性子,是鐵定不能錯過任何一個重要的比賽環節的。這對最終選手的情況掌握非常重要。
可是沒辦法,上頭很重視他的意見,親自派人來跟他接洽了,可終南子那個老牛鼻子這次真正是半點面子不給,竟然說什麼能讓黨正和他的幾個助手進入已經是給足了他最後的面子,非玄門的人一個都不可能再增加,不同意給多給哪怕一個人的符文,讓對方能進入後山來。
符文這種玄門獨有的陣法鑰匙,可不是他能弄出來的玩意兒。他就急眼了,說要不然他捨出一個助手去,換上頭的主要接頭人進來。可老牛鼻子更絕,說既然助手不需要符文那就直接收了讓助手都出山,愛哪哪待著去,但是想要換別人再進來,休想!
想想如今他見個人都要跑出來放棄會場,黨正那個老懷鬱卒哦!
氣鼓鼓地來到前山一個僻靜的偏殿內室,跟外面已經守著的助手煩躁地打了個手勢,黨正推門進屋。一進去,直接愣在了當地!
“老弟!怎麼會是你?”
——
從身體到精神完全崩潰的段白睜著一雙空茫的眼睛,安靜地躺在廂房裡,呼吸微弱,脣角泛血,面色白得如紙一般。牀邊守著一個小道士,手上捧著一碗湯藥,可是無論小道士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說,牀上的段白就像是完全失去了生機的一具屍體,絲毫沒有反應,只有一雙直勾勾的眼睛,死了一般直直望著頭頂的空處。
像是一柄斷了的劍。
他枯瘦的雙手平放在身側,右手下靜靜地躺著他的黑龍劍。一個劍客,握著劍的那隻手永遠都是最有戰力、毅力和爆發力??墒谴藭r,那隻手卻比身上任何一個地方更冰冷,更蒼白,更無力。
“段修士,您好歹起來喝了藥再休息??!這藥都熱了兩回了,再熱,藥效都大打折扣了!您要是實在不方便起來,那您張張嘴,我小心地給您喂著喝了,您再休息您看好不好?……段修士,您要想開一點,不過是一場比試而已,您只當是一場切磋。修習到您這個地步,又是另闢蹊徑以劍入道的高人,心性和見識總該比我這個小道童強上許多,不至於一場輸贏就把您給打倒了,您說是不是?……”
小道士勸得口水都幹了,也不見段白有半絲反應,眼看藥都已經涼透了,一跺腳懊惱地又端回去重新去熱。山上主事的任淳師伯說了,這位客人的傷勢一定要好生照料,所以聽說他不吃藥,藥方師父專門挑了最能言善道的他過來送藥,勸著這位修士把藥好生喝了,別讓人在終南山上有個什麼好歹來。
他是個細心的,來送藥之前特意問過了段白的情況,勸得也自認爲到位,可是人家生生不張嘴,他難道要掰開灌進去不成?
一個大老爺們敗一場就這麼副德行,他都開始忍不住鄙視他了!
小道士推門煩躁地走了,門扇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然後室內就徹底安靜了下來。
段白還是毫無反應。
小道士真的是白勸了。其實段白從精血耗盡、意志崩塌,兩眼發黑地倒在擂臺的那一刻起,無論是昏死還是現在醒來,意識就始終在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漂浮……
那一天,西崑崙的雪下得那樣地大,鋪天蓋地一片白。北風如羣狼嗷叫,卷得人在雪中如一棵無力的孤草一般左搖右擺,舉步維艱。
那時他還沒有黑龍劍,使用的是一柄當年師父還在世時傳給他的一柄玄鐵劍。那把劍也是黑色的,很堅硬,但是遠比不過黑龍劍堅硬,很厚重,也遠及不上黑龍劍厚重,但是,卻是他願意拼儘性命去愛護的從學道以來從不更換的法器。
因爲師父留給他的,唯有這柄劍。
他起初也是跟所有道門弟子一樣博學兼通的。師父也是一位散修,而且只有他這一個弟子。師父把自己所會的所有都盡心盡力地交給他,從不限制他應該主修什麼,不應該嘗試什麼,甚至不要求他一定要修爲達到什麼程度。他總是那樣溫和地笑著,鼓勵他去尋找那條最適合自己的路。
可是師父卻猝然死了,而且死得那樣慘!段白瘋了一樣揹著自己的玄鐵劍報復那個因爲師父租了他們的事便對師父下了黑手的邪修門派。他們實力強大,連師父都能被他們害死,可是他內心充滿悲傷、痛苦、絕望和憤怒,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復仇,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怕!
他打不過他們全體,就偷襲他們落單的弟子。他鬥不過他們的師長,就一個一個地除掉門下最弱小的弟子。
他石頭般不吃不喝不動地潛伏在對方弟子外出的道旁石下,連續伏殺了他們七名弟子才被發現。他又累又餓被第八名弟子幾乎當場宰殺,卻拼著最後一口氣狼一樣地咬斷了他的喉管,逃了出來。
他渾身重傷被對方追殺,卻在長達五年的糾纏中飛快地成長起來,越挫越勇,越磨礪越鋒利,讓手中的烏鐵劍飽飲了惡人的鮮血,身爲被追殺者,卻殺得對方弟子人人自危,不敢出來領取追殺他的任務。
他就此頭也不回地入了劍道,而他和他背上的烏鐵劍,成爲仇人們心中永遠的心魔和夢魘。
那一天,他終於被他們包圍在了西崑崙。
雪下得那樣大,那樣緊,那樣酣暢,而他則狂笑得更加狂猛、更加酣暢!他們以爲是傾巢而出斬草除根,卻焉知這不是他忍了五年之久、等了五年之久的最終決戰?
那一天,風雪如怒,血染十里。當他撐著最後一口氣,終於在一處極高極險峻的高山之巔,用五年來早已砍殺得四處卷角崩邊的烏鐵劍狠狠地刺穿了最後一名仇人——那個邪門掌門人的咽喉,血箭如煙花一般在漫天漫地的鵝毛大雪中綻放的時候,烏鐵劍也發出了最後的一聲錚鳴,在那血色的煙花綻放的同時,斷折成了兩半!
仇人的屍首帶著半截劍刃很快就被狂風席捲著的雪花掩埋,十里血紅片刻間便被一片潔白覆蓋,他已經滿臉鬍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卻在風雪中獨自抱著半截劍柄跪在山巔,嚎啕大哭!
那時候,附近千里之內杳無人跡,他已經傷重垂危,他必死!絕險山巔風寒刺骨,他沒有禦寒的衣物,沒有屋宇、洞穴掩藏,他必死!那處山巔上山無路,下地無門,之前的繩索早已在打鬥中斬斷,從山頂摔下就是粉身碎骨,他必死!
可是這重要嗎?不重要!他那時的心頭就只有五年來心頭緊緊壓抑的痛苦悲傷絕望哀痛的釋放,只有對師父那痛徹心扉的想念,和恨自己不能早一點成才,保護師父不受傷害的痛斷肝腸!
他聽得自己孤狼般的哭嚎聲在羣山之間迴盪,他聽到風雪漫卷,如泣如訴的輕吟。彷彿有悠長悠長的聲音在其中應和。天不知何時黑了,雪不知何時停了,他彷彿做了一個悠長悠長有著奇異龍吟聲的迷夢。夢中他見到了師父,師父還和生前一樣地溫和地對著他微笑。
夢中他還看到了一條黑龍。黑龍狹長的眸子凝望著他,那雙深沉卻婉轉的眸子奇異地傳達給他一個意念。
它說,它是一條蛟龍,也是一柄劍。它說它存世已越千年,只有有緣者才能見到它。它說他和它有緣,它願意代替他的烏鐵劍做他的佩劍,但是,只是同伴,永不契約。它只有一個要求,就是等到他不能繼續在修行路上執著前行,或者即將殞命身死的那一天,帶它回來,讓它繼續等待下一個有緣人的到來。
它果然是跟他有緣啊,當他在黑汪汪的深潭中醒來,看到眼前懸浮著的黑龍劍,淚水瞬間就流了滿臉!它的模樣跟他的黑鐵劍一般無二!原來師父當年爲他鑄造的玄鐵劍,仿照的就是它傳說中的模樣??!
黑龍潭水神奇地治癒了他的傷,淨化了他的經脈,熔鍊了他的骨骼。黑龍劍與他並沒有契約,卻願意與他分享它的一些神識。他從它那裡得到了前輩劍道修行的劍譜、比劍譜更珍貴的各種失敗的經驗、比經驗更珍貴的劍道領悟!
而黑龍劍似乎什麼也不需要,只是默默地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似乎它唯一所要的,就是這樣的一份彼此的陪伴。
而生死情仇、大仇得報之後的段白,又何嘗不是如此?
從此以後,他追求的唯有劍之大道,他的朋友和最親密的夥伴只有黑龍劍。
劍道,是中正平和之道,修此道,需要坦然大氣的心境,最忌狹隘偏私、蠅營狗茍,否則必然陷入越來越窄的死衚衕裡,再也走不出來。
劍道,也是鋒銳犀利之道,修此道,必須一往無前,永不言敗,如飛劍倏忽千里,最忌一鼓而衰,弩末而竭,信心崩毀,道心便永遠塌了一角,再也無法達到完滿的境地!
這次來參加玄門新秀大賽,本來是他劍道修行上的再一次加速起跑。
卻不想,上一戰,他因爲一時不忍,敗給了一個孤注一擲的符師。而這一戰,他拼命地避免重蹈覆轍,甚至像上一場的符師那樣孤注一擲,想要以黑龍絕頂的戰力挽回自己的鋒利,繼續自己一往無前的衝刺,卻依舊敗給了一個更年輕的少女符師!
還是輸在同一招之下!
這種難以接受的打擊讓他無法像以往一樣去思考,去越挫越勇,去不斷地向對手挑戰,直到自己終於發現自己的不足、彌補自己的不足、戰勝對手的那一天。他只渾渾噩噩地知道一點:他已經拼盡了全力,甚至召喚了黑龍的力量,卻依舊無法戰勝一個小小的、柔弱的符師!
是的,就是那四個字,成爲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無法戰勝”。
同一招,用出了全力,還是敗了。
房門“吱呀”響了一聲,段白沒有聽見。他依舊像一柄斷劍一樣躺在那裡,眼神直愣空茫,面色慘白如紙,握劍的那隻手冰涼。
“你在等死嗎?”一個清凌凌的聲音忽然傳入耳中,彷彿那白茫茫風雪中忽然有人在耳邊輕問,卻如洪鐘大呂瞬間喚回他的理智。
他在等死嗎?
好笑!他段白怎麼可能頹廢到等死?當年師父突遭橫禍,他傷心欲絕都沒有等死!無數次命懸一線都會拼力掙扎,如今只不過是全身法力和精血損耗過劇,五臟六腑渾身劇痛,生命似乎有點危險,可是他怎麼可能等死?
可他真的不是等死嗎?如果不是,他現在是在做什麼?他在總結失敗的教訓嗎?他在思考怎麼從失敗中尋找到讓自己更加強大的大道,就像自己原計劃的那樣嗎?
段白終於轉過眼來看向說話的人。這一眼,再次凝固不動,彷彿斷成兩節的劍,再被斷了一次。
“就連看到我,都讓你如此挫敗啊!”少女輕輕地笑了起來,眼神清澈,笑意陽光,“果然這個心魔足夠深重!”
心魔?段白眼神凝了凝,有什麼在腦海中隱隱閃過,卻一時不明。
少女輕鬆地把手搭在他放在外側的左手腕上,一邊給他搭脈,一邊閒聊般輕顰淺笑地跟他說話:“聽說你不肯吃藥?不吃就不吃吧,我待會兒出去時給藥童說一聲,既然你不吃,那藥也不用再熱了。與其給一個等死的高手,不如給一個求生的廢物,你說是不是?”
段白心中涌起怒意,忍著臟腑和肌肉的極度虛弱和疼痛,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掙開自己的手腕。可惜,不但沒能掙開,反而累得自己臉色一陣死人般的慘白,眼前一黑差點沒再死過去!
藍草心故意睜大眼睛看著他,滿眼戲謔的笑意:“喲!等死的人還想耍脾氣?。坎缓靡馑?,你現在除了等著嚥氣,由著我們想怎麼折騰你,或者你的屍體,就怎麼折騰,真沒第二件能幹的事兒了!”
段白氣得慘白的臉上都涌起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紅,彷彿死死壓著一張口就會噴出的鮮血。藍草心卻根本不肯放過他,笑嘻嘻地伸手又去牀裡側拿他右手底下的黑龍劍。
“還有這柄黑龍劍!嘖嘖嘖,看著我都眼饞!早就想拿去鎮我藥山後山的茅廁了,就等你嚥氣呢。哎呀還是不等了,反正你主人現在跟死人也已經差不多少……”
用黑龍劍……鎮她後山的……茅廁?段白氣得臉色發紫渾身發顫,拼死力想要握住黑龍劍不被這該死的“魔女”取走,但奈何力有未逮,白白拼得一翻身半個身子差點摔出牀沿去,胸口撞擊在牀沿上哇地嘔出一大團漆黑的雪塊來,黑龍劍還是落入了“魔女”手中。
段白眼睛看都沒看自己吐的血,眼睛緊緊追著黑龍劍,胸膛劇烈地喘息著,掙扎著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魔女!……你敢!”
“哎喲喂!跟一個死人我有什麼不敢?”藍草心吊兒郎當地拎著黑龍劍,衝著段白邪魅地眨了眨眼睛,“還是說你還修有什麼鬼修之術,現在要死不活地奈何不了我,想要死了以後變成厲鬼來害我?哎呦餵我怕死了!那怎麼辦?唉,算了,爲了這柄鎮茅房的破劍,大不了我再麻煩一點,等你死了,我連你的魂魄也毀了吧!嗯,就這麼說定了!”
藍草心在這邊輕笑邪惡地自言自語,那邊段白瞪著她,連指她的力氣都沒了,雙眼都氣得血紅,不自覺地又嘔出好幾團黑色的血塊來。
藍草心眨眨眼,不等他低頭看見自己吐的血,故意居高臨下地低頭去看他,雙手背在背後拎著黑龍劍甩啊甩:“要死了?。靠焖揽焖揽焖?!你死了我就說是你自己心灰意冷,臨死前把寶劍遺贈給我的。哎呀呀,想想就愉快!”
段白氣得渾身僵直,雙眼充滿了深濃的恨意!藍草心無辜地睜大眼睛:“哎呀你這麼瞪著我是什麼意思?要去找人告我的狀嗎?恐怕不行哦!要知道,我可是終南派掌教大弟子任淳的徒弟,終南子是我師公,天底玄門除了他們兩個,誰都管不了我,而他們兩個誰都不會相信你的話的哦!”
段白瞳孔都要氣紅了,哇地狠狠嘔出一口連著鮮血的黑血團,昏死過去,這回連氣息都沒了!
藍草心笑容一斂,左手熟練地扶著他的肩,一邊扶穩他,右手飛快地啪啪在他身上幾處要穴輕輕重重地拍擊了幾下,讓昏死中的段白徹底嘔出了體內的淤血,喉頭剛剛卡住的血團也拍了出來,呼吸也再次細弱地繼續。
輕輕地放好他,藍草心打開門:“進來打掃吧。一個時辰後再來給他喂藥?!?
小道童屏氣凝神地趕緊進來打掃,藍草心沉默地看著手中的黑龍劍,雙手穩穩地託舉著,臉上沒有半分剛剛不敬的神色:“等他醒來問起這把劍,你就這麼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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