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蕭蕭, 猶是半夜,期生輕輕敲了悠雲的窗,他溫柔的聲音在窗下的陰影裡響起:“雲兒, 出來一下可好。”悠雲猶豫了片刻, 仍是出了裡間的門, 院落裡, 滿院銀色的月光, 月光下,期生牽著一匹馬,馬上有著包裹等物, 偃然似每次他從南宮世家出發前整頓的行裝。
期生輕輕地問:“雲兒,我這便帶你走可好?這江湖, 終究不是你的容身之處, 我們迴轉南宮世家接了雲姨, 就這樣歸隱山林,可好?”
悠雲愣了:“娘。”於是便用力地搖搖頭, “我走不得,走了,我娘便要受牽連。”
期生輕輕擁她入懷:“不要怕,終是有我,你的期生, 可記得, 有我你便什麼都不用怕。”
悠雲卻心知, 這不是她要的歸途, 正要用力掙了出來, 卻見期生突然睜大眼睛,在她的面前軟倒了下去, 嘴角一絲血,悠雲駭然,只見期生的背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被一雙十指血紅的青蔥玉手緊緊握著,沒入了期生的身體。
悠雲終是承受不住,輕呼一聲,醒了過來。卻原來,只是個夢。
天色未亮,尚有微光的月色在棉紙窗戶上留下一點點婆娑的竹影,悠雲的小衣已溼,手間、額頭,冷汗淋漓。這一夜來,悠雲都睡的極不安穩,終是行走在不同的纏綿夢境中,似是從未睡,期生溫柔的聲音迴響在夢境深處,那嘴角豔紅的血色,悠雲不由微微用力攥緊了胸口的衣領,似要給自己一點點力氣呼吸。
許久,悠雲方纔緩了過來,黑暗中摸索著,端了炕桌上一杯茶,也不論冷熱,直接灌了下去,倒是這杯茶,沁冷著緩了她的心思,從胸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由扶著頭,帶著微微的倦意,額頭生痛的太陽穴,擾的她心思不寧。
悠雲淡淡地想,這可是報應,昔日的相濡以沫,今日的爾虞我詐,便終無一日安眠。嘴角竟是一絲對自己的冷嘲,想來再睡已絕無可能,唯有整頓了衣裳,也沒有驚動下人,悄無聲息地出了閒雲居,趁著悄然抹白的天色,出去閒散幾步。
雖說是五月末,早晚時分仍是有著沁人的涼,悠雲倒是覺得這分涼,讓她分外清醒。出了閒雲居,也不管自己去往哪裡,只是散漫著隨意亂走,涼架上滿架的五月香,小小的嫩黃花朵,似是綠色枝蔓瀑布上激起的輕微浪花,洶涌著纏綿的香氣。悠雲便不由彎了腰,屈身在架下,細細聞著這細小卻妖嬈的花朵。
忽然,花架外,一排細密的腳步聲朝她而來,悠雲正躊躇,可是要現身,那腳步卻極快,在她面前從容站定,似是在等人。悠雲便不由又是一把汗,在心中對自己苦笑,這樣的時分在名劍山莊中走動,不是像她一般失了覺頭,便是已然在籌劃什麼,而她,已然有了夠多的秘密,這樣的秘密,恨不得從未知曉,卻總是如何躲也躲不過。
悠雲唯有屏了氣息,僵直在花架下,不敢出聲。
果然不過片刻,另一個輕巧的腳步聲也朝這個方向而來,卻聽來先來的聲音問道:“如何這樣晚?”是個男子的聲音,悠雲心中如同炸雷,這不是……
那後來的是個女子聲音,也不答那男子的問題,只是說:“喏。”聽語氣,似乎是交給了那男子什麼物件。
那男子頓了片刻便說:“都已安排好,明晚動手。”
女子答:“是。”便匆匆去了,男子站了片刻,也立即離去。
滿架五月香,饒是花解語,也唯有無聲,五月香下的悠雲,又是一身冷汗,竟是有了片刻的眩暈,這才扶住花架,緩緩而出,定定神想了片刻,便儘量神色如常,腳步輕巧地回了閒雲居。
閒雲居中,唯有柔兒已然起身,見悠雲從院外從進來,不由奇道:“小姐如何起的這樣早?”
悠雲微微笑著:“終是五月熱了,早上頗有些睡不住,起來貪涼,走了一走。”
琴兒聽著動靜,也匆匆起了:“小姐出去如何也不交待一聲,這時節一個人,怪讓人擔心。”
悠雲只是笑:“你個懶丫頭起得晚,倒是數落起我來了。去備我的衣裳來,今日去錦色苑,不比這裡,可要東西都備下,沏茶來。”
這才笑意盈盈進了裡間,在桌旁坐下,這才發覺,手中攥的錦帕,已然沁溼了方寸,這才長舒一口氣,輕啜著安神茶,反覆思量方纔所聽到的,這倒是如何是好?
卻由不得悠雲多想,不過片刻,期嫺便如常來閒雲居同悠雲用早膳,早膳後倒是不多時,名劍山莊下人已然來請,說車駕已然備下了,請兩位南宮小姐出行。
悠雲便同著期嫺往山莊的門口去了,遠遠望見劍七勁瘦的身影正在門口安頓賓客出行,悠雲不知爲何,見著他的身影,慌亂了一個早上的心下,便有幾分安然,正要出聲喚劍七。卻見一個鮮紅的身影,活潑潑粘到了劍七身側,倒是昨日在大廳上頗驚人的哈佳公主。
哈佳仍是一張玫瑰般鮮紅的臉,笑意盈盈問劍七:“中原的女子都要坐車麼?那多沒趣,還是騎馬來的自在,我昨日的馬不能騎了,可有馬給我?”又上下打量著劍七,“若是沒有馬也沒關係,我和你騎一匹就是了。”
劍七雖是眼裡有了半分驚訝,臉上仍是一絲表情也無:“我自會安排您要的馬,請稍候。”
悠雲微微有些愣,心中似纏上五月香蔓長的藤蘿,說不清、道不明。
倒是她的身側,一聲女子響亮的:“呸,哪裡來的野公主,這樣不要臉。”悠雲不由側目,只見是玫汶妖嬈的身影,斜長著丹鳳眼,朝悠雲和期嫺瞟了一瞟,仍是自顧自地說:“一點禮義廉恥也不懂,簡直恨不得邀人上她的牀。”
這話一出,饒是淡然如悠雲,冷清如期嫺,都不由微微地窘迫。
玫汶有意聲音略大,讓哈佳聽的分明。這公主微怒著轉身,對上了玫汶:“不要臉的是你,自己明明眼巴巴地空著牀,連邀別人上牀都不敢,別人比你有勇氣,你倒是說別人不懂禮義廉恥。你這些中原人,最會頂著禮義廉恥的幌子,做最齷齪下流的事情。”
玫汶被激的薄怒:“你說誰齷齪下流?”
哈佳也不甘示弱:“說的就是你。”
兩人都是有功夫底子的人,轉眼間,就交上了手。
“一大清早就能看到這種戲碼的機會還真是不多,熱鬧。”侯亭林的聲音突然在悠雲背後響起,仍是一貫吊二郎當的神色。
悠雲卻正色:“這公主的漢文說的真是好,齷齪下流會用,這西域國的漢文老師真是不簡單。”
侯亭林卻不由從鼻子中嗤笑一聲:“這就是你們這些深宅小姐不知道的了,隨便什麼語言,學的最快的,就是罵人的話,連我這沒走過多少地方的人,都會用十六省方言罵娘,這公主說的齷齪下流,我還嫌太雅了些。”
這席話,說的琴兒、紫燕這些小丫頭不由笑出聲,悠雲和期嫺也頗有幾分哭笑不得。
“一大清早,也見不到你狗嘴裡有好貨!”十五笑嘻嘻地從背後搭上侯亭林的肩,不由被眼前兩個女子拳來腳去的場面吸引,“咦,這是個什麼情景?西域公主剛來中原第一天就槓上了綺月山莊?”
侯亭林仍是用扇子一敲十五的額頭:“錯,這是野性妖嬈的塞外玫瑰對上了風情嫵媚的嶺南毒花,正爲了老七爭風吃醋呢。”
“看不出啊看不出,老七這個悶葫蘆,一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的主,我們這剩下十二個公子都還沒著落呢,他索性左擁右抱上了。”十五大搖其頭,嘖嘖稱奇。
侯亭林也同樣搖頭晃腦道:“你看看你大哥,沉著穩重,你看看你五哥,氣度非凡,你看看我,瀟灑風流,你看看你,我們的好陪襯,居然都還不如一個悶葫蘆。”
說著,十五便作勢也要打侯亭林,倒是悠雲,不知哪裡來的怒氣,微微動氣,出聲叱責道:“你們倆,平日就沒有正型,如何現在還唱起雙簧來了。”
侯亭林和十五雖是微微詫異,對望一眼,還是停了笑鬧,十五摸摸鼻子,自言自語道:“我去牽馬,搶四哥的那匹好馬來。”
侯亭林一樣摸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他:“我侯家的車駕呢?少爺我早上起來就覺得冷風習習,今兒個吹不得風,要坐馬車。”
左右走個乾淨。期嫺雖是一句話也未說,也在眼裡含了三分不解,看著悠雲,琴兒,紫燕這些丫頭更是噤了聲。倒是讓悠雲不由氣惱起自己,這倒是怎麼回事,從早晨起就沒對過,竟是在這麼多人前失了冷靜,露了情緒,不由頭痛更重了一分,都是早上那個夢惹出來麻煩。悠雲正是想著,不由心一驚,早晨在夢中那雙十指鮮紅的青蔥玉手忽然就落在了她的眼中,正是期生同著玫瀾朝莊門口而來,玫瀾驚見玫汶正同哈佳打鬥著,忙抽身上前拉開玫汶,恰好諾吉長老也發現他家公主也在同人纏鬥,吃驚莫名,也忙出手架開了二人。
這方是哈佳公主嬌喘吁吁,臉色如花,這方是玫汶小姐氣喘連連,媚色如絲,兩個絕色美女互瞪對方,眼中都是要噴出火來。
卻見劍七一臉漠然,牽了馬出來,走到哈佳的面前,竟是正眼也不曾看得一看哈佳,只把繮繩交於諾吉長老,一拱拳:“公主的馬已備下。”轉身便走。
這廂的玫汶忙出聲:“七公子,可還記得我,上次救命之恩,未及言謝。”
劍七淡淡掃了玫汶一眼:“不記得。”便走了開去。
卻不見身後的哈佳,斜眼瞧著玫汶:“我說我如何得罪了你,原來,你也喜歡他。”
玫汶卻只跺了跺腳,理也未曾理哈佳,同著玫瀾、期生,朝著綺月山莊的馬車去了。
空留悠雲和期嫺在原地,似看了場大戲般不能回神,直到劍七走近她們身側,悠雲才終是泛起一絲笑來,劍七見了悠雲,終是臉色緩了一緩:“路上顛簸,我讓侯亭林和十五的車駕在你前後護著,你不舒服了就言語。”
悠雲卻不接他的話,只是笑:“我說昨日你讓我離綺月山莊的姐妹倆遠點,卻原來有這樣淵源。”
劍七也不答,竟是有了一絲惱色,只是說:“早些時候被大伯派出去辦事,無意中見她在路邊,一個孤身女子,我就替她報了個信,誰知道她這樣說。”
悠雲笑,也不言語,只是同期嫺上了馬車,隨著車駕蜿蜒向錦色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