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雲回閒雲居的路上, 仍是心潮翻滾,面色微紅,思度著先前的那個吻, 所幸是夜色當中, 除了琴兒身側也無他人, 便轉換心思, 低低問琴兒:“期嫺可用過膳了?
”
琴兒回道:“已然用過了, 很是稱讚小姐的手藝,讓我謝小姐呢。”
悠雲便微微在夜色中笑了,轉眼間已然到了閒雲居門口。
閒雲居內, 早有人苦等良久。
悠雲雖是有幾分訝然,仍是靜靜施禮:“季公子。”
季嵐山長身玉立, 翩翩回禮:“是嵐山太過唐突, 如此深夜尚還造訪, 叨擾南宮小姐。”
悠雲淡然一笑:“不妨事,琴兒倒茶, 裡間請。”
茶滾熱,滿室碧潭飄雪清香。季嵐山躊躇了半響,似是思忖如何開言,終究下了決心:“悠雲小姐,嵐山此來, 是有事相求, 這事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
悠雲微微挑眉:“飛馬山莊如何向我這個弱女子有所求?”
季嵐山答道:“悠雲小姐說笑了, 你如何是尋常弱質女流。這次季嵐山所求的是一個人。”
悠雲這纔是真真正正驚訝於心。某不是芊芊?悠雲知道季嵐山一向對芊芊心有所屬, 可惜芊芊心中惦念十五,在錦色苑中婉拒了季嵐山的求婚, 可惜芊芊並非悠雲所有,縱然是梨花院的媽媽眉娘,也不見得能隨意將芊芊送了出去,這季嵐山倒是如何尋思的?
“這人便是南宮期嫺小姐。”季嵐山此言一出,悠雲真真愣在了當下,卻也只是片刻便斂了驚訝神色,答道:“悠雲願聞其詳?!?
季嵐山仍是躊躇,終於歉然道:“這說起來倒是飛馬山莊的私事了,望悠雲小姐體諒纔好,這段秘事便在此間,如何?”
悠雲點點頭:“悠雲定然守口如瓶?!?
季嵐山這才說道:“不瞞悠雲小姐,期嫺只怕應當是飛馬山莊的小姐纔是。這是前代恩怨,飛馬山莊除了故去的先父這支外,另有一支,卻是人丁飄零,這支的最後一位季家公子,年輕時愛上了一位出身草莽的姑娘,卻因種種誤會暫別,我這位叔父尚未及再有機會娶她進門,這姑娘已然帶著身孕嫁進了南宮家,就是期嫺小姐的母親。爲此我叔父鬱鬱而終。家父臨終前特意囑咐,儘量尋回這位遺孤來。所以嵐山這次受家兄指派,特意爲此而來。此次期嫺出門,終究是不會回南宮世家去了,望悠雲小姐成全,能好好囑咐期嫺小姐,讓她隨我回飛馬山莊去。飛馬山莊必然厚待期嫺小姐。”說著已然長身行禮,一揖到足。
悠雲心中婉轉柔腸,已然轉了幾回,卻原來,期嫺的父親是飛馬山莊的季氏家族公子。
悠雲卻問:“敢問季公子,當年倒是爲何,這位季前輩不能娶期嫺的母親進門?”
季嵐山更是躊躇,終是答道:“是當年家中宗族長輩反對所致,生生拆散了當年的這對鴛鴦眷侶。”季嵐山見悠雲面色微變,忙急急加上,“這位叔父生前和家父家兄都極爲親善,他的逝去也是季家內一件極其惋惜的事,故而家兄繼承飛馬山莊後,對家族中人的婚配之事極其寬容體諒,待期嫺更兼當年的一份愧疚之情,定然不會慢待?!?
悠雲想著,這次季嵐山說得其兄首肯,向芊芊求婚,身爲飛馬山莊的二少爺,卻要迎娶青樓女子爲正室,縱然是豪放的武林世家,也算是家風開放了,他所言並不假。只是……
悠雲淺淺一笑,答道:“恕悠雲直言,莫說是我替期嫺做不得主,縱然是我能替她做得主,我也絕不會勸期嫺去飛馬山莊。”
季嵐山看向悠雲的目光便有不解。天下之大,離了南宮世家,可是期嫺一介弱女子能輕易容身之所?在飛馬山莊中,奴僕行役,仍由期嫺使用,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約束期嫺的行動,終了也能爲期嫺尋覓一戶好人家,豈不是人間美事,如何這做姐姐的卻如此不替期嫺著想?
悠雲這才答:“今日季公子頗坦蕩,那也容悠雲說一句心裡話。我和期嫺都是南宮世家長大的女子,大約沒有什麼人能比我更懂期嫺的處境,若我是期嫺,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再牽扯進一個豪門大家中去。這話,季公子可明白?”
季嵐山一愣:“那悠雲小姐的意思是?”
“孤身女子行走江湖如何是件易事,若飛馬山莊有心,便有處隱秘別苑,一個遠方的親戚寄居在此,去留都隨意,倒纔是真正憐惜期嫺?!庇齐叴鸬秒S意。
季嵐山凝神思索片刻,便答:“悠雲小姐說的是,定然是如此?!?
悠雲仍是說:“我並未應承你什麼,這是期嫺的人生命運,終究去留如何,不是我能決定的,季公子可能體諒?”
季嵐山卻心知,這已是大大的助力了,忙再行一禮:“季家不會忘記悠雲小姐此等成人之美?!?
悠雲便送了季嵐山出門,再回轉身來,卻愣在了燈下,燭影搖紅,陰影中的悠雲卻心中一陣陣地嘆息。爹爹啊爹爹!你的心思何以如此細密。
那麼多的妻妾,卻偏偏娶了飛馬山莊因身份而拒之門外的情人,替飛馬山莊撫養了一個女兒,這女兒自出生起,便精心培養得與我息息相關。十數年後,我離開南宮世家之時,期嫺便也離去,終究不回南宮世家,且此間不爲外人道的密辛,立刻被飛馬山莊知曉。期嫺卻不自南宮世家直接離開,卻眼巴巴跑來這極北的名劍山莊,由自己的手中交與飛馬山莊。哪裡來的如此湊巧,這是爹爹爲她謀定下的人情關係。心思深沉如斯,縱是日來聰慧,也要走到這一步才知。爹爹的這盤局何時謀定?十五年前期嫺出生時?十七年前我出生時?還是二十年前江湖埋下秘密時?
月色如水,悠雲長長一嘆,唯有垂首,無限倦意。
數日後,好在期嫺的身子一向有功夫底子,脈雪小築外與影門力戰,雖是中毒,傷卻只是皮外傷,將養了幾日,極快便痊癒,再兼之季嵐山、季嵐月在名劍山莊內盤桓多日,這日便要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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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山莊門口,踟躕依依著悠雲和期嫺。
悠雲將她生日那日,十五贈予她的一匹馴養好的白色聰駿野馬轉贈期嫺,再握著期嫺的手:“這萬千世界,容不得我馳騁,便交由你替我快意人生罷?!?
期嫺臉色仍是冷清,眼中卻有了淺淺暖色。
悠雲便記得,數日前,她將飛馬山莊與期嫺的淵源說與她知時,“去不去飛馬山莊,終是你的人生,我只是擔心你今後一個孤身女子,在江湖如何行走,雖是知道你武藝不弱,終究是風波飄搖,萬般辛苦?!庇齐呑灾榔趮概c她如此息息相關了這些年,便難免對她多了幾分憐惜。
期嫺也是眼中這樣一點暖色,只是答:“已然決定了飄搖,那便哪裡都是去處,我本就決定先尋我父親的過往,這正是我的心願。”
終究是離別一刻,悠雲不免細細叮囑著:“這是當日我離開南宮世家之時,爹爹替我置辦的幾樣首飾,外加在名劍山莊內得的贈予,你孤身女子,在外終究是有些自己的體己纔好?!?
期嫺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收下了。期嫺便轉身,同著季家的車馬一同消失在天際。
長風遠,六月的風,卻原來也這樣泠洌。
琴兒勸著:“小姐,期嫺小姐已然遠去了。日頭大,回屋去吧。”
悠雲轉身,握了琴兒的手:“大約,唯有你這些年來如此心疼我了?!闭Z中一點感傷。
琴兒一笑:“伺候小姐是琴兒的福分?!庇植挥晒值?,“小姐如何這樣說,聽得琴兒心裡怪不是滋味?!?
悠雲一笑:“走吧。”便率先朝閒雲居的方向而去,終究喃喃了一句:“曲終人散,該走的還是要走?!?
果然,閒雲居中,又有一個辭行的人,侯大少仍是穿著初見他時的那身灰色衣袍,三分瀟灑,七分自在。身邊卻沒有如影隨形的十五。
手中卻是一方長盒,雕工精巧,朝著悠雲笑:“終究是回來了?!?
悠雲便將侯亭林請進門去,吩咐琴兒沏茶來。
侯亭林今日難得的格外鄭重,將手中的長盒打開來,紅色的絲絨上,幾樣異寶。靈犀角,紫龍膽,風貌瓏玲,銀索金鈴,樣樣都是希世之珍。
恰逢琴兒送茶上來,縱然是在南宮世家內見慣了異寶,也不由心中有了幾分讚歎。
悠雲還是笑:“這是?”
侯亭林深深施禮:“塞北侯家侯亭林特向南宮悠雲小姐求親?!?
琴兒一愣,這侯大少今天真是昏頭了,悠雲已然是名劍山莊未過門的媳婦了,這又是唱的哪一齣?當真是侯大少所到之處興風作浪,風波不停。
琴兒忙急把目光轉向悠雲,悠雲平靜的臉色卻連一絲波紋也無,似是早知如此:“這異寶倒是珍貴,卻不如心意來的稀罕,不如給我個心意難得的理由?!?
侯亭林面上毫不見輕鬆,皺眉思索了片刻:“那日我殺大公子,不爲別的,只因驚怕了她?!?
琴兒真真愣了,這倒是說的什麼?
悠雲再問:“侯家深宅大家,卻不介意出身背景?我怎知不會委屈了她?”
侯亭林答:“我名爲繼承人,卻早接實權,侯家也不是門第之見如此之深的大家。我定然不會讓她受欺負?!?
悠雲點頭思索,再問:“她心思單純,大家的明爭暗鬥她應付不來。”
侯亭林答:“侯家一向和睦,未曾有爭權奪利之事,實在不然,我便另搬小築與她共守。”
悠雲問:“她尚還懵懂,我可知這段姻緣能否善終?”
侯亭林答:“你當真看不出?”
悠雲這才淡淡點頭:“你先下去,我有話同她說?!?
侯亭林這才深深看了琴兒一眼,轉身去了。
琴兒這才艱難問道:“小姐說的是我?”
悠雲將琴兒的手牽過來:“你在我身側十二年了,我從未當你只是奴僕下人?!?
琴兒眼中已然泛淚:“小姐待我,一向是極好的。”
“在一位叫做祁老的奇人那裡,我替你算過一卦,侯亭林世家子弟,身家清白,倘若動情,便是一生專注一人。一生中雖有小厄,命中福澤綿長,有災無險。他是個真正的良人?!?
琴兒急道:“琴兒從未想過要離開小姐,也未曾和他假以辭色?!?
悠雲嘆:“我知道?!毖凵珣z愛,輕擡手拂琴兒的發,“我卻留不得你了。信我一句,他是真心待你,你也未見得如此不待見他。塞北侯家是神族背景,頗有仙風道骨的出世之姿,想來怕是不會爲難你,他也不是任人把弄的主,定然不會委屈了你?!?
琴兒答:“小姐,你曾說過,我走了就再也沒有人替你拿琴了,你怎麼捨得我走?”
悠雲笑:“正是因爲我捨不得你,我纔不能不讓你走,不要問了,好琴兒,我知你心底是歡喜他的,這是良緣。我此刻不是你的主子,是指望你幸福的姐妹?!?
琴兒囁喏著,終究說不出話來。
悠雲看她不再爭執,便說:“侯亭林等到這時候纔來提親,已是不提不能的時刻了。在名劍山莊內住瞭如此之久,他也必然要回侯家去,聽我的話,去收拾行李,隨意帶些什麼,他定然不會缺了你?!?
琴兒終於大聲哭出來:“小姐怎麼能離了我,沒有我誰來照顧小姐?”
悠雲也終是心頭有些酸,十多年,從嬌嬌孩童到風姿少女,兩人一同經歷的也不在少數,除了娘,和原來默默爲她的爹爹,琴兒和期生是她南宮世家內最後的溫暖與牽絆,現在卻都飄零天涯,物是人非,幾多牽掛。
半響,悠雲才微紅了眼圈,由著琴兒收拾體己細軟,自行步到閒雲居外,低頭輕呼:“出來罷,已然是你的人了?!?
侯亭林這才閒閒踱出,面色卻還是鄭重:“多謝成全。”
悠雲卻搖頭:“我不是成全你,我亦有私心。她這些年來,是我惟一信得過且愛護珍惜我的人。而名劍山莊內,隨著名劍之戰的臨近,越發風波躁動起來,前日的《十里陌》曲一事我還記得,她經不起這些風浪,我情願她隨你去,有片刻安穩。你只不過謀勝在這個時機上,就爲了這個,我便不能不讚你一聲,的確是侯家繼承人的手段?!?
侯亭林終究只是答:“我一定護她安好。”
再送侯亭林和哭成淚人般的琴兒離開,悠雲就真正是形單影隻了,落寞立在巍然的名劍山莊門口,她細瘦的雙肩卻也不知如何能撐起這莫大家族中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