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雲居的一隅,有一個小小的涼亭,石階木檐,按制式看,頗有江南工匠的技藝。想來把悠雲一行安頓在這裡,多少體現出名劍山莊的體恤之意,爲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女子提供鄉(xiāng)愁的小小棲居之地,讓這個清麗過人的女子長久地從中回味那個細雨微寒的秋日,父親如何在千里外製式相若的沉香亭中,把送她來此的決定轉告給她。
此刻,冬日料峭,日光卻難得的溫軟。悠雲裹了薄襖,坐在涼亭中嘆息。亭中的茶幾上,茶盞已經微涼,碟中幾樣原本溫熱的糕點小食也已經不再熱氣氤氳。
一直侍立其旁的琴兒,便換了滾熱的茶盞上來,柔聲喚道:“小姐,暖暖手吧。”
悠雲此時才彷彿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扯了琴兒的手讓她坐下。
“琴兒你從七歲起,就跟著我了,至今,已經十一年了吧?”
“是,小姐。”
“隨我從南宮世家,一直跋涉到名劍山莊來,你可想回家去?”
琴兒便惶然擡起她那張清秀的小臉:“小姐不要琴兒了麼?”
悠雲便寬她的心般淺笑:“當然不是,沒了你,誰替我拿琴呢?”
琴兒便忍不住露了笑,安心地長舒一口氣。
悠雲把目光劃向石幾另一端那個已經涼透的青瓷茶盞,接著問下去。
“琴兒,你可記得,算上剛纔方來拜訪過的四公子,一共有多少位公子來過我們的閒雲居了?”
琴兒便埋了她的小臉,細細思索著回答說:
“一共有十三位公子了,從小姐賞雪那日之後,每隔三兩日,便有一位公子登門拜訪,每次小姐也不過在這個亭中,請他們用一盞茶,談一回話。”
“那麼沒有來的兩位公子,你可能數出來。”
“那個笑嘻嘻沒長大的十五公子,還有,還有七公子。”
悠雲便不再問,又是一片沉思,許久,琴兒才輕輕開了口,小心翼翼的問道:
“小姐,這些公子中是否有一位就是您的未來夫君?”
悠雲似是聽見了,又似沒有聽見,仍是睜著她慧黠的眼沉默。
又是片刻沉默後,悠雲開口再問琴兒:
“你可記得賞雪那日,我們去過的脈雪小築?”
“記得,那個梅花很香很香的院子,還遇見個怪怪的奶孃和十五公子。”
悠雲便忍不住笑了笑,繼續(xù)問:“那琴兒可知道脈雪這個名字?”
琴兒呆了一呆,仍是說道:“昔夢追脈雪,今朝嘆悠雲。琴兒知道,這個名字常常和小姐一起提及的,但是其他,琴兒就不知道了。”
“昔夢追脈雪,從我十二歲第一次爲賀父親壽誕,在府上大宴中獻琴藝以來,這句話就常常放在我的名字前面,我常常在想,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我追及其後,是否會令她蒙羞。所以,父親送我來這裡,我肯來。似乎這個叫做脈雪的前代佳人,早早等在這裡,哪怕墳上已是芳草悽悽,也在等我的前來。”
琴兒微微睜大了眼,似是不能相信,一向冷靜過人的小姐,爲了這樣的理由,竟然可以不惜千里跋涉,遠嫁來此,話便在喉間轉,急得一時不能成言。
“小,小姐,那你,你也不能……”
悠雲便已瞭然般輕握了琴兒的手。
“身爲女子,其實,婚嫁之事,何由自己做主,也許此中一切,也不過是上天冥冥,早有安排。”
琴兒正要替悠雲著急,悠雲已開口問了她另一個問題,“琴兒。這些日子來,這麼多公子來訪,你可曾聽出什麼沒有?”
琴兒便偏了頭,“唔?”一臉嬌憨的茫然。
悠雲就又忍不住笑了笑,“我倒是聽到了一些不那麼完整的有趣故事,只是對我們而言,不知是福是禍呢。”
閒雲居中主僕暢談的時刻,名劍山莊的另外一隅,有著一動一靜的兩人人影。
動的那個,黑色衣褲,黑帶束髮,偏是一把銀亮錚錚的劍,身形在劍影中翻飛,在殘雪迷濛,新綠隱現的園景中,分外俊逸好看。
而靜的那個,就不免顯得狼狽了些,在庭院角落有口巨大的水缸,水缸細窄的邊緣上,立著整日笑嘻嘻的十五公子,此時的他,倒沒有往日一貫笑嘻嘻的神情,大約是因爲伸平的雙臂各一端,都掛著一個分量不輕,盛滿水的鉛桶之故,不免擠眉弄眼,帶著些微輕佻的痛苦狀。
恰好飛動的身影一個前刺,劍氣衝破前端的小撮積雪,劍身與人連爲一體,凝然不動。
十五便又鬧起來:“老七,又有精進了呵。”
劍七看也不看十五,收了劍隨處坐下,低低答道:“你還是次次受罰,我精進又於你無益。”
“老七說話好傷人呢!虧你練這麼多年的劍,我在這裡陪了你這麼多年。”
“你次次演練都敗給別人,次次受罰,即便我不在這裡練劍,你還不是要在這裡受罰,誰陪誰,你倒是弄的很清楚。”
十五一陣哇哇亂叫:“虧得山莊上下都以爲老七你最沉默寡言,與世無爭,一心向劍,真該讓他們來聽聽你剛剛那番話,全山莊上下就數你最巧舌如簧,伶牙俐齒,口蜜腹劍,欺上瞞下,喪盡天良,泯滅人性,人神共憤,豬狗不如……”
“說不定午飯前我還來得及去城裡打個來回,帶點七寶齋的桂花糖糕回來。”劍七閒閒的拭他的劍。
十五骨碌碌轉了轉眼珠,仍是面不改色的一路接下去:“……豬狗不如,人見人愛,英俊瀟灑,玉樹臨風,一代劍神,天下無敵。”便巴巴地做出十五的貓咪團兒那般的神情,直直望著劍七。
劍七便低低笑了笑,負劍踏空而去。
十五在劍七背後一聲歡呼,仍穩(wěn)穩(wěn)抓住他的水桶,臉上卻已從剛纔的痛苦之色變的一片欣然,直到劍七的身影已然遠去,那片欣然之色才緩緩退去,十五凝著他的身形,發(fā)出輕若不聞的一聲嘆息。
片刻之後,城中青華大街的七寶齋裡,今天的第一籠桂花糕就出爐了,糯米軟甜,桂花清香,加上七寶齋特製的沾糖,入口即化,香的直沁人心扉,於是半條熙熙攘攘的青華大街就都醉在桂花糕香甜軟糯的香味裡,而尚未等香味散去,劍七黑色的身影便在街角出現了,料峭而不突兀,有意放緩了步伐,慢慢走上前去。
七寶齋機靈的小夥計倒是遠遠看見了劍七的身影,便忙忙包起一份桂花糕,恰好在劍七步入店門之時包好,叫道:“七公子,您的桂花糕。”
劍七似是今日的心情格外好,平日緊繃的臉上倒有一絲舒緩之意,“多包一份。”
小夥計便更麻利的包好另外一份,劍七打賞的銀子就分外俐落的落進小夥計的手中。
劍七把桂花糕在自己的袖中放停當,便已接近正午時分,此時正是像梨花院這樣的青樓,剛剛開始甦醒的時刻,一夜酒醉歌歡,此時恰似昨夜殘妝,醒後徒留傷感。
梨花院的暖閣內,芊芊卻已起的身,倚在欄干上,把弄著她的象牙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她流雲般的長髮。
而暖閣下的角落裡,劍七袖著他的桂花糕,仰望著淡金色陽光下的芊芊,有那麼一剎那的失神,猶豫了片刻之後,正要抽身離去,卻聽見芊芊的一聲輕嘆。
芊芊似是失了神,梳子從手中滑落也不知,歪著頭倚了下來,微微嘆了口氣,像小孩子般用臉靠著木階,囁嚅著:“桂花糕。”那個昨夜風情萬種,媚而不妖的女子此時已消失不見,只有一個素淨著臉,孩童般純真的討要她的甜食的小姑娘。
劍七便挪不動腳步,微微皺了眉,騰空而起,幾個騰挪到暖閣之上,讓袖中的一份桂花糕落下,便像片浮雲般飄蕩而去,只是一瞬,讓人不及看清他的身影。
芊芊卻已站起身來,不顧掉落身邊的桂花糕,只爲了把那個遠去的身影看清楚,然後呆了半響,方纔把桂花糕撿起來,甜糯的桂花糕猶有餘溫,暖著芊芊的指尖,芊芊卻已滿心難過,默默唸:“原來,真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