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晝暖夜涼, 一到晚上,就像換了個季節。
兩人從白天醒來,直到現在, 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無雙子遞給十七少果子, 十七少就接過吃了, 無雙子遞給十七少水袋, 十七少就接過喝了。雖然他們之間的默契, 已不需要言語,但一整天不說話,還是有點怪怪的, 更何況他們還小心翼翼地避免眼神接觸。
無雙子向來是話不多的,他很少主動找話題, 但以前十七少同他說話, 他通常能聊很久, 但這次,十七少明顯變得沉默起來。雖然有點怪怪的, 但無雙子並不打算打破沉默,因爲十七少受了很重的內傷,說話會浪費他的精神。而且目前的氛圍並不適合聊天,十七少對他有點冷,可能還在討厭他。
十七少已經在火堆旁側躺下來, 把毯子裹得緊緊的, 但還是蜷起了身體。
無雙子暗自琢磨要不要過去抱著他睡。
基於十七少身體還很虛弱怕冷, 基於他們之前已經用這個姿勢睡過, 自己有權利而且有義務過去給他暖牀。但基於上次十七少意識不清, 基於這次十七少非常清醒,自己似乎又沒有足夠的底氣在對方如此冷淡的態度下硬貼上去。
他的內心十分掙扎。
必須要現在就拿定主意。如果要過去, 現在就必須要過去,時間拖得越長會越顯得尷尬。如果現在不過去,那麼今夜就再也不能過去了,總不能半夜再爬過去,這樣更奇怪了。
十七少再次把毯子緊了緊。
無雙子決定立刻過去。如果他今夜不過去,那麼明夜也不能,後夜也不能,以後就真的再也不能了。
無雙子走到十七少身邊,靜靜躺了下來,隔著毯子,緩緩伸手從背後環住他。無雙子非常慶幸十七少背對著他,自己可以不必費心掩飾臉上的窘態。無雙子的左手放在毯子上面,下面是十七少的腰,掌心護住十七少的丹田,右手伸進十七少的脖子下面,讓他枕著自己的臂彎,整個胸膛牢固而溫暖地貼著十七少的脊背,隔著毯子綿綿不斷地送去自己的體溫。
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十七少可能會推開自己,他鎖住呼吸等待,結果沒有。他試探性地挪動了一下,十七少收緊的肩膀開始慢慢放鬆,然後十七少動了動,在他懷中找到了一個更舒服的位置。
沉默的力量實在太強大,它造成的壓力太過緊張,無雙子想著要不要說句話,隨便什麼話,類似於“晚安”“早點睡吧”之類的,能打破沉默就好。但他又覺得此時說任何話都顯得自作多情,甚至有點蠢。
沒想到十七少先開口了:“你瘦了。”
無雙子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覺得十七少隔著毯子肯定感覺到了,爲此他有點難爲情。隔了一會兒,他纔開始考慮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自己硌疼他了嗎?可是十七少的語氣裡並沒有抱怨或者嫌棄的意思,那麼他可不可以理解成是……一種關心?甚至是……一種心疼?這樣想著,他的臉紅了起來。
一時情難自禁,他將懷中人緊了緊,額頭抵在十七少的後頸,深情而自持,幾乎像是在輕蹭,他低聲說:“你也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無雙子覺得十七少的耳根也發燙了。
這個夜晚溫柔而安靜,秋林寂寂,兩人在柴火的噼啪聲中,暖意融融,恬定地進入夢鄉。
白天醒來,無雙子仍舊採果子、打水、拾乾柴、洗衣、餵馬。十七少雖然還是有點冷淡,但他和無雙子說了十來句話。無雙子已經很滿足,他不能再貪心地要求更多。中午他還給十七少換了一次藥,傷口好得很快,妙藏法師的傷藥果然名不虛傳。
到了晚上,無雙子照舊走到十七少跟前,剛想躺下,十七少掀開毯子,說:“外面冷,一起蓋吧。”
於是無雙子終於不用隔著該死的毯子,而可以直接抱著十七少睡了。
黑暗中,無雙子的手在毯子底下找到了十七少的指尖,他用手掌輕輕攏住十七少的手背,幾乎不施加任何壓力,他耐心地等待,十七少有足夠的時間把手抽回去,但他沒有,相反,他微微張開五指,剛好讓無雙子的手指可以陷入自己的指縫,無雙子用手指側面溫柔地觸碰十七少的指縫,斷斷續續地輕擦,緩慢地蜷曲,最後緊緊相扣、十指交纏。
他們相擁而眠,共同呼吸著同一口空氣,不含任何慾念,卻飽含感情,溫暖、親密、沉醉,靈魂相依。
十七少享受著這份溫情穩定的陪伴,內心涌起一股強烈的求生慾望,他希望自己能好起來、活下去,活過今年、明年、每一年,他捨不得離開這個有無雙子的世界。
他受傷後第一次開始認真考慮如何活下去的問題。
追魂大法,他是肯定不會練的,且不說邪門功夫會吞噬本性,吸人皮這事兒他就鐵定不會幹。
有沒有可能不練追魂大法而解了屍蟲之毒呢?下蠱的人雖然死了,但法王如此執著於碧玉簫,說不定碧玉簫裡有解蠱的秘密呢?畢竟碧玉簫的主人也帶個邪字,對邪門功夫多多少少總有點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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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獨處時,十七少掏出懷中的一卷絹本地圖。從諸葛村出來後,他曾“光顧”武昌府,在布政司戒備森嚴的深院高宅中“借”來了這卷地圖。
信雖然被老六奪走了,幸好地圖還在。當時老六搜身的時候,只當它是十七少慣常偷盜的那些山水字畫,並沒在意。
十七少在洞中找了塊乾淨地方,用袖子撣掉浮灰,小心地將地圖展開,大明的千里江山便在他指下徐徐鋪開,像解開一束碧光翠彩,寶圖竟燦燦生光!青綠的光澤映照在十七少因傷病而過於白皙的臉上,像水紋的倒影,脈絡晶瑩、紋理璀璨。
與一般的地圖不同,這張寶圖用磨碎的寶石粉標註了所有的水系:江流用的是從藍寶石中提取的石青色,湖泊用的是從孔雀石中提取的石綠色,這些顏料以肉眼難見的細小顆粒,反射著寶石特有的奪目光彩,色澤鮮亮千年如新。
這種技法,使得普天下的江河湖海,一目瞭然。
十七少在青綠交匯處反覆端詳。
“江湖問心不問路”到底暗示了哪裡?
他的目光順著湘江緩緩而下,電光石火間,靈光一現——
也許……
思忖琢磨中,食指不經意地在洞庭湖的碧波間輕叩了兩下。
忽然,寶圖籠罩上一道陰影,青綠寶石瞬間喑啞失色,一個不速之客擋住了光線。
老六像黑無常一樣站在山坳口,病懨懨,瘦巴巴,像一根竹竿挑著一件衣服。
他瞥向地圖,十七少專注研究的神情引發了他的猜疑,顯然這幅畫並不像自己之前想得那麼簡單。
“十七,”老六咳嗽了好一陣才止住,“有了好東西可別獨享。”說完張開五指運勁一吸,寶圖便穩穩飛落手中。
十七少心中暗自著急,臉上卻還笑著:“你喜歡就留著吧,多大點事兒。”
老六陰著臉上前,眼中已現殺意。
十七少打又打不過,逃也逃不走,無可奈何地問:“信和寶圖都是你的了,爲何還要下此毒手?”就算老六練了追魂大法迷失本心,他們好歹也是同門,都是一起長大的孤兒,互相之間沒什麼舊仇,何至於一定要趕盡殺絕?
“凡事,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老六的聲音不含任何感情,“碧玉簫只能是我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