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無雙子的真氣, 屍蟲又隱隱發作起來,十七少笑不出來了。他挪到巖壁旁,裹上霜色披風, 蜷成一團, 咬緊牙關, 獨自忍耐。
他懷疑自己又出現了幻覺, 因爲他看見無雙子回來了。
無雙子走到他跟前蹲下, 問:“宮雲裳身上的三顆痣,長在哪裡?”
他是真的回來了。
無雙子這麼問,不是因爲他知道宮雲裳的三顆痣長在哪裡, 他甚至不知道宮雲裳身上有沒有痣,但他賭十七少肯定不知道。
突然被這樣一問, 十七少頓時很被動。他如果回答錯了, 說明自己在說謊。他如果不回答, 就等於默認自己不知道。但他轉念一想,無雙子這樣端正的君子, 又怎麼會知道少女身體上的三顆痣?該不是在試探自己?不回答肯定不行,回答了或許還有機會。十七少回憶了一下過往的豐富經歷,找出一個最可能的位置:“胸口。”
無雙子沒想到十七少真的會回答,他本以爲對方會沉默,這樣自己就可以揭穿他的謊言。現在怎麼辦?等等, 他還不能放棄, 也許十七少是瞎猜的, 就看誰先慫。無雙子決定使出平生最高的演技, 底氣十足地反駁:“不對, 在左腰。”眼神犀利,語氣篤定。
十七少被唬住了, 他打量著對方表情中的可信度,覺得不像是說謊。屍蟲之毒攪得他心煩意亂,他被疼痛嚴重分心。也是,無雙子和宮雲裳從小定親,小時候一起玩耍看到過也未可知。他開始心虛,道:“天太黑了,沒看清楚。”
“剛纔還說‘光天化日之下’,怎麼又是‘天太黑了’?”
十七少語塞。
“不要再拿假話來激我,我不會走的。”無雙子下定決心,盤腿坐下,“你什麼時候傷好了,我什麼時候走。”就算十七少討厭他,他也要留在這裡照顧他。
無雙子無法忘記當初發現奄奄一息的十七少時,他怎樣喊了自己一聲“泉……”,而自己又是怎樣的心碎。
他永遠不想再體驗一遍那種程度的心碎。
他不知道十七少爲何會翻臉不認人,但他自認爲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今後也不會。
十七少合上眼瞼,思潮翻涌:他愛的這個人,就是這麼溫柔可靠,重情重義,就算之前那樣羞辱他,他也不忍丟下重傷的朋友獨自離去。
一個極力隱瞞,另一個卻洞若觀火。他可以被天下人冤枉、厭棄,他反正習慣了,無所謂,但這個世上竟還有一個人,真正地相信他、放不下他,願意爲他折返。
他不禁動容,他僞裝不下去了,甚至差點要繳械投降,把心肺剖出來給對方看看。但理智告訴他不能,他極力保持沉默,只爲避免說出什麼讓自己後悔的話。
屍蟲徹底發作起來,一陣神經性的疼痛襲來,十七少咬緊下顎,連脊椎都在發冷。
無雙子剛想將自己掌心的勞宮穴對上十七少的背脊的夾脊穴,十七少就態度堅決地推開他,說:“我忍得住。”
“有我在,你不需要忍。”無雙子用一種令人安心的語氣告訴他。
這句話,一如春水破冰。十七少剛纔笑得太厲害,現在精神一鬆懈,就暈了過去。
無雙子趕緊把他抱到火堆前,盤坐好,繼續替他運功療傷。
就在無雙子覺得丹田急遽作痛,功力反噬,再也撐不下去的時候,怪事發生了:子時後,十七少體內的蠱毒就再次蟄伏起來,一切恢復平靜。
立秋已過。
無雙子虛弱地收功,身體完全被掏空,他的內力永遠不可能再恢復了。十七少還沒有恢復意識,但已無大礙。只要若瑜沒事,一切都是值得的。
現在他們都需要休息,也許會連續睡他個三天三夜,也許更久。無雙子墊好乾草,鋪平披風,扶十七少躺下。十七少的肋骨斷在左邊腋下,所以無雙子讓他朝右邊側躺。
他往火裡多加了些柴,因爲十七少看上去還是很冷的樣子。他從馬背上的行囊裡找出一條毯子,替他蓋上。他剛想在火堆另一頭睡下,就看到毯子下面的身體在打冷顫。他走到十七少的身邊躺下,隔著毯子,從背後抱住他。過了一會兒,十七少就不再發抖,雖然他身體還未完全放鬆下來,但嘴角緊繃的線條已經緩和不少。無雙子覺得自己此生都放不下這份眷念了。兩人就這樣在溫暖的火光中沉沉睡去。
他們是被餓醒的。
十七少先醒了過來,然後發現自己連人帶毯被摟在一個堅實的懷抱裡。
懷中的人一動,無雙子也醒了過來。
十七少趕緊回頭看了他一眼,雖然無雙子的臉色比之前還要糟糕,但是謝天謝地,他有血有肉,並沒有變成一張人皮。
兩人目光一接觸,都像無法同對方對視一樣,各自避開。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更親暱也更深厚。而且他們有了過命的交情,另一種意義上的生死不渝。
十七少聽到毯子上面的摩擦聲,背後騰出了空間,溫熱散去,空氣微涼,可恨的空虛感趁虛而入。他知道無雙子起身了,他聽見無雙子在輕輕拍打僵麻的手臂,那是他一直枕著的地方。
無雙子去山澗裡打了一些泉水,順道採了些野果,拾了些乾柴。他覺得一路上的景色很美。
他一回來就放馬吃草,把烘乾的衣服收起來。在十七少吃果子的時候,無雙子把熄滅的火堆重新點燃,他怕十七少冷。
十七少吃完了所有果子,包括那些有點酸澀的。
火光照著無雙子的臉,讓他顯得不那麼蒼白。
十七少盯著無雙子的側臉看了好久,從點燃第一根穀草開始,直至火光熊熊映天,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他很認真地在看,眼神深摯。
法王已死,他在獲得自由的同時也被宣判了死刑。他雖然挺過了這個立秋,但下一個立秋呢?他的未來就像諸葛村的斷頭路,明知不通,卻還要繼續向前走,他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何在。無雙子耗費了畢生功力來救一個將死之人,真是太傻了,是自己害了他。
餘暉斜掃進山坳,落日把每一棵樹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兩人就在這樹影之間,一半被霞光染得明豔多彩,一半被黑色的樹影遮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