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荊州,滄海客棧。
離立秋還有三天。
十七少警惕地檢視了一下客棧門口的青草,確定無恙後才進店,他已經趕了一天的路,很累,先打尖,再住店。
之前,他在諸葛村待了一個整個夏天,一半是爲了奇門八卦的書,一半是爲了躲避老六。眼下即將立秋,他必須得走了。
每年立秋,對十七少來說,都是渡劫,渡過了,便能多活一年,渡不過,便毒發身亡。這是他最虛弱的時候,雖然今年立春已吃了“續命丸”,性命暫時無虞,但屍蟲發作起來,仍是生不如死。他必須在立秋前找到一個無人打擾的安全之所,獨自捱過。
運氣好的時候,他能在山間找到一間獵戶留下的木屋,有時甚至會掛滿風乾的肉脯,還有幾瓶蜂蜜;通常是郊外的一座荒廟,燭臺落滿灰塵,掛著蛛網,屋頂有洞,晴夜可以看星星,雨夜卻不停漏雨;還有幾次,實在沒辦法了,就搶奪個獸洞將就,睡覺的時候又冷又硌,氣味還難聞,野獸的騷味、洞口的尿味、鹿骨的腐味……
明天出了客棧,他就打算去郊外尋個安全之所,等過了立秋再繼續南行。
十七少進店後選了張靠角落的桌子坐下,老闆娘正用塗滿鳳仙花的紅指甲撥打算盤,擡起吊梢眉掃了他一眼,神色一動。店小二剛想過來招呼,老闆娘就使了個眼色,小兒便知趣地轉身招呼別人去了。老闆娘踏著一段風騷,親自過來問:“客官,要點什麼?”聲音黏稠,拉得出絲。
這類女子,十七見過一些。她們精明世故,潑辣奔放,一隻銅壺煮三江。她們的男人一般不在身邊,有的乾脆沒有男人,若見著對眼的客人,便主動撩撥,願者上鉤。事前不忸怩,事後不糾纏。但你若想因此減免了酒錢,那可是休想,她們雖不會跟你要暖牀費,也絕不會白供你吃喝,一分一釐都算得清清楚楚。情是情,錢是錢,快活是快活,生意是生意。這正是十七少喜歡或者說欣賞她們的地方。
自從與無雙子同行後,十七少的豔遇就明顯減少了,因爲兩人如影隨形,凡是有眼力見的,都自知插不進手。雖說減少,也不代表沒有,畢竟兩人江湖年少、英俊瀟灑,難免會招蜂引蝶。十七少總覺得自己是更帥的那一個,所以姑娘們跟他調笑,他覺得很正常,若是跟無雙子調笑,他就會很不爽??蓺獾氖牵瑹o雙子涵養功夫特別好,姑娘們再過分,他也不生氣,總是顧全對方的顏面,一臉波瀾不驚,只不接話。每到這個時候,十七少心裡總會產生一種微妙的妒忌心,讓他千方百計把姑娘們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來,比如柔情館那次,若不是玉露坐上了無雙子的大腿,他也不會去強親她。
老闆娘的小腰輕輕靠在十七少的手臂上,問:“來壺酒嗎?”
“不知哪種酒好?”十七少巧妙地動了動手臂,既像在躲開她,又像在迎合她。
“你可以先嚐嘗。”老闆娘一語雙關地拋下一個媚眼,扭腰去櫃檯倒了五小盅不同的酒,端到十七少的面前。
十七少剛想拿起一盅嚐嚐,老闆娘道:“等等。”
只見那鳳仙花的紅指甲,從桌上竹筒裡抽出一根筷子,伸進酒盅,點一下,遞到十七少的脣邊。
十七少的脣邊浮起一個微笑,他擡起頭,眼睛勾上老闆娘,伸出舌頭,貼著筷尖底側,緩慢而用力地一舔,將那一滴美酒捲入脣舌。挑一下眉,漫不經心地說:“來三壇?!?
對他來說,什麼酒都是一樣的。他就是再嘗一千種酒,也不會喝出“三碗不過崗”的滋味。如果喝不到自己最愛的酒,那麼喝什麼也都無所謂了,買醉而已,何必認真。
十七少喝完兩壇後,就醉倒在桌上。不知過了多久,店裡的客人慢慢多了起來,有一桌的說話聲吵醒了他。醉眼朦朧中,十七少以爲已經到了晚上,或者是第二天,而酒壺殘留的餘溫告訴他,頂多只過了一個時辰。以前他總嫌日子過得太快轉瞬即逝,現在卻有一種度日如年般的煎熬。
“你這丫頭!叫你不要跟來,偏要跟來,礙手礙腳,害得峨眉派錯過最後的決戰!”
“娘!這可不怪我,誰知道魔教的暗器那麼陰險,我傷在腿上又走不快……”
“是呀,是呀,師太您別責怪小師妹,峨眉派殺了魔教長老,也算立了一份大功!”
十七少認出了鐵冠子的聲音,瞇眼看去,離自己兩三桌的地方,鐵冠子和一個師太、一個美貌的少女,同坐一桌??催@個師太的佩劍和氣度,估計就是峨眉派掌門了。
他轉眼瞥見少女的劍上,掛著一枚紅穗碧玉,十分眼熟。他隨即想起來,無雙子抵酒錢的那枚玉穗,和她掛的這個,是一對。
他不露聲色地趴在桌上,埋著臉,繼續裝睡。
“腿怎麼樣了?還疼嗎?”師太的口氣軟了下來。
宮雲裳搖搖頭:“不疼了,好得差不多了,妙藏大師的傷藥果然很靈?!?
“也不知永壽峰戰況如何。”師太擔憂地問。
法王在永壽峰閉關,妙藏法師帶領衆豪傑前去圍剿,若追魂大法尚未到第九重,則結果沒有什麼懸念,但萬一……就難說了。
鐵冠子答道:“師太放心,今早我剛接到前方的信鴿,魔教山下的四個分舵已經全數剿滅,右護法亂戰之中暗算妙藏大師,被大師兄的快劍擋下?!?
“泉哥哥受傷沒?”宮雲裳急切地問。
十七少豎起了耳朵。
“大師兄沒事,只可惜丐幫符長老、莫長老戰死,少林妙玄大師重傷,魔教餘孽一個也沒能活下來?!毙派险f這一戰殺得天昏地暗、血水橫流。“現在大家已經將永壽峰團團圍住,諒那魔頭插翅也難飛!”
聽到無雙子沒事,十七少稍稍放心,但聽到魔教全軍覆沒,他又五味雜陳。自己恨透了魔教,本應覺得痛快,但心內卻爽然若失。名門正派打著替□□道的旗幟,其實是以十倍之衆,在法王走火入魔之際乘人之危,號稱圍剿,實則屠殺。魔教固然有作惡多端之徒,但也有亦正亦邪之士,更何況還有一些底層弟子,只負責打掃雜役,有的甚至連入門武功都還沒學會,一併被殺,亦多無辜。行惡之人固然罪不可恕,懲惡之時正義又往往過頭成爲泄憤,到最後是是非非誰又能說得清楚。
再者,如果法王死了,沒了“續命丸”,自己最多隻能再活一年。所以十七少既巴不得法王死,又不希望法王死,心情也十分矛盾。當然,事情還有一絲轉機,若真能找到“那個人”的隨身之物,也許……
“那小娘子好看嗎?”一個似男似女的聲音問。
“好看?!币粋€似女似男的聲音回答。
“哼,再看挖掉你的眼睛!”前者的話中含有冷冷的威脅與濃濃的醋意。
十七少一聽,就知道又遇上“不仙雙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