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諸葛村。
無雙子疲憊地歸來。他找到了“銀尾蛇”的洞,並殺了她,但他一點也沒有大功告成的快意。
他從來不喜歡殺人,每次殺完人後,他都要把劍擦很久,師弟們曾問他爲什麼,他說劍沾了血會鈍。其實,他只是害怕,害怕總有一天,會怎麼擦都擦不乾淨。他總想把劍擦得像新的一樣,這樣每次殺人前,他都會因爲愛惜它的無瑕,而不捨得輕易弄髒,所以他每殺一個人,都像第一次那樣鄭重。
當無雙子的龍虎劍抵住“銀尾蛇”的咽喉時,她露出了一個解脫般的笑容,在披散蓬亂的頭髮下,這個最後的表情化解了她多年的戾氣,還原了一張本就挺好看的臉,只是這張臉上有太多的刻骨恨意,掩蓋掉了深藏的苦楚。
那一瞬間,無雙子險些下不了手。他厲聲喝問:“你爲何要殺那麼多人!”
她冷冷地說:“他們都該死。”
“他們並非武林中人,都是手無寸鐵的村民……”
“要殺便殺,囉嗦什麼!”
無雙子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直到他看到了洞中無數張人皮,想起了這個女魔頭是如何十惡不赦,他才最終下定了決心。他很快解決了她,沒有讓她受到太多痛苦。
無雙子一回到諸葛村,就看到十七少靠在老枯樹底下午睡。
是的,十七少沒有跟他一起去。按十七少的說法,是因爲武功差勁,去了怕拖他後腿或再次讓他分心,但他知道,這不是全部的原因。自從柔情館之後,十七少就開始躲著他。
那次意外的尷吻,兩人非常有默契地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卻又互相看穿了對方的假裝。
他再不能心無芥蒂地親近十七少,他開始心虛,因爲他對最好的朋友,竟然產生了可怕的想法。
在此之前,有些事本也不難明白,心裡某個地方,總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抽一根芽,又趁他不注意,再偷偷地抽一根芽,只是他說什麼也不願往那裡想,或許內心深處,早已隱隱有所察覺,但一碰這個念頭的邊緣,便立刻避開。可是那個尷吻改變了一切,事情完全地失去了控制,那些可怕的想法,如雨後春筍般,竄得到處都是。
這樣說來,十七少疏遠自己,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怎能責怪好友的冷淡呢?
老枯樹的咒符已經去除,村子恢復了往日的安詳。他最好的朋友躺在樹下,日光細碎。這和任何一個普通的下午沒有區別。
當他發現某塊菱形的光斑從十七少的左肩一邊拉長一邊移動到了右耳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看了他很久。大概也只有趁對方睡著的時候,他纔會縱容自己的視線如此長久停留、毫不掩飾。
他想挨著十七少坐下,想把頭靠在他肩上,或者讓對方把頭靠在自己肩上,就像他們一路上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可是現在不同,他不敢了,他擔心這樣也許會太過了,會讓對方感到不適,他害怕自己的企圖心一不小心毀掉他們之間的信任。人生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知己,已經足夠幸運,他不想連朋友都沒得做。
於是,他選了一個恰好的位置,在十七少身邊坐下:既不太近,也不太遠;熟悉,又不夠親密。
“結束了?”十七少閉著眼睛問,不知何時已經醒來。
無雙子道:“嗯。”
池塘裡這兩天開始傳出蛙聲,叫得人心煩。
無雙子說:“有些問題,我一直想不通。爲何她每次只殺一個人?她完全可以屠村,這樣更不容易暴露行蹤。再說,她爲何要殺沒有武功的人?吸普通人的精血,是漲不了內力的。”
“福旺說她長得和生前一模一樣,”十七少緩緩道,“福旺是村長的兒子,當年就是他去山上處理了那個孩子。現在,他也是唯一活著回來的人。”
這話加深了無雙子的懷疑:像福旺那樣膽小的人,當年很可能並沒有動手。
十七少道:“她也許就是二十年的那個孩子。”
無雙子緊抿雙脣,下巴微微擡起,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心潮起伏。
她是回來復仇的,向整個村子復仇:殺父殺母的深仇大恨,豈能罷休!所以她每次只殺一個人,故意讓村民活在恐懼與絕望中!她要讓所有男人都陪葬,讓所有女人都嚐嚐當寡婦的滋味!
這個身世悲慘的小孩是怎麼落入魔教手中?又是怎麼被訓練成殺人魔頭?她這一生吃了多少苦,藏了多少恨?無雙子想起她臨死前的笑容,想起她原本應該是怎樣一個女孩……也許她一直在等待一個可以幫她解脫痛苦的人,人生之於她來說,何嘗不是一場噩夢?
這個世上,可恨之人,是否也都有可憐之處?
她爲了報答福旺,留他一命,卻反而招來殺身之禍。那個救了她的人,二十年後卻又害死了她。
是與非,善與惡,真的永遠可以分得那麼清楚嗎?人在江湖,又有多少命運的捉弄、身不由己呢?
也許江湖本身就是一張光怪陸離的網,罩住了每一個想逃又逃不開的人。
無雙子覺得自己的劍,再也擦不乾淨了。
他突然十分厭倦了這樣的江湖,他不想再管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什麼替□□道,什麼名門正派,什麼掌門,什麼天下第一,他統統厭倦了。
他只想對身邊的人說,我們什麼都別管了,一起退隱江湖逍遙四海吧。
他發覺十七少怔怔地看著自己,眼神無比複雜。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
十七少默然良久。
在這個暮春的下午,老枯樹下,無雙子始終沒有等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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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我一起去襄陽嗎?”無雙子離開村子前問。
“這裡留下不少奇門八卦的書,我想研究研究。”十七少說。
“那就此別過。”無雙子抱拳道。如果對方還想見他,自會來青城山找他;如果不想見,他做什麼都是多餘。
十七少抱拳,朝無雙子粲然一笑:“後會有期。”他也曾用這樣的語氣,對另一個人說過:有緣自會相見。
一別東風,亂紅成陣。
果然,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嗎,無雙子意識到,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答案。
是在他心上留下的,一個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