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天地肅殺。
昨夜, 十七少尚且可以勉強站起來,走一段,爬一段, 再走一段, 再爬一段, 一個晚上竟也挪了好幾裡。
可是今天不一樣, 他的屍蟲發(fā)作了。千萬根細絲攪動著他破碎不堪的神經(jīng), 他覺得自己就快變成一株冬蟲夏草。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錯亂,不斷產(chǎn)生幻覺,重複墮入同一個噩夢。
百來個孤兒雙手被反綁在身後, 兇神惡煞的教頭把他們一個一個推入深坑,洞口和他們的個頭一樣高, 站在坑底, 地平線與頭頂齊平?!疤?!”一個簡單冷酷的指令, 坑底的孤兒們拼命嘗試著跳上去,像一羣被獅子追捕的蹬羚, 驚恐萬分地躍起,又參差絕望地墜落。
教頭沒有太多耐心,跳了七八下還上不來的,就不是練輕功的料,養(yǎng)著也是浪費糧食。他隨手抓起一個跳不上來的倒黴蛋, 這個孩子跌落的時候因爲雙手反綁失去平衡, 臉上滿是泥污, 嘴角磕破了, 門牙也崩掉一顆。教頭用鋼骨一樣的五指擒住他的天靈蓋, 孩子像小雞一樣被提起,雙腳在空中亂蹬。
接下來的一幕是十七少童年最深的噩夢, 他一直努力去忘記,把這段記憶封存、淡化,再也不去觸碰。他幾乎就要成功了,這麼多年來,他以爲自己真的不記得了。可是現(xiàn)在的夢境如此逼真,清晰地和七歲時一樣。
最先融化的是眼睛,爛成兩個血窟窿,膿血還沒來得及流出來,就和肉一起迅速蒸發(fā),皮貼在骨頭上,像一層蠟黃的包衣,接著是骨頭碎裂的聲音,身體一節(jié)一節(jié)地縮短,先是脖子,再是關(guān)節(jié),扭曲成恐怖又可笑的樣子,不停抽搐的雙腿抖著抖著就變輕變薄,最後整個人乾癟成一張人皮。
大部分孩子嚇傻了,還有幾個在驚叫,七歲的他覺得自己的褲子下溼了一片。
這個反覆出現(xiàn)的噩夢,每次的結(jié)尾都不一樣,有時他從坑裡跳了出來,有時無論他怎麼拼命都跳不出來,有時他盯著那張人皮,發(fā)現(xiàn)竟然是自己的臉。
像十八層地獄,熬過一層,又是一層,膽裂魂飛,疲憊不堪。每一次噩夢的結(jié)尾,他都冷汗淋漓,秋風一吹,打個哆嗦,清醒片刻。在這一段段間隔開的短暫的清醒中,偶爾他會擡頭看見浩蕩南飛的雁陣,偶爾他會低頭看見一隻甲蟲在枯葉上曬著翅膀。一方面,他怨恨死亡來得太緩慢,讓他備受煎熬,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那麼年輕,對人世無比依戀。
痛感越來越強烈,幻覺正在消失,疼痛迫使他保持清醒。
他的口好渴,毒液讓血變得濃稠、發(fā)苦,他的嘴脣青紫、起皮,他的喉嚨冒煙、開裂。水分連同生命,正一點一點從他身上蒸發(fā)掉,他實在太渴了,只要有一口水喝,讓他做什麼都可以!哪怕一小口,哪怕是馬尿!他快渴瘋了,誰來給他口水喝!
忽然,血液呼嘯著衝過他脆弱的筋脈,倒行逆流,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五臟六腑都在痛!整個世界都在朝他尖叫,瘋狂大聲地尖叫,他的鼓膜好痛,隨後他意識到那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他的手指深深扣進泥地裡,用力到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胸口被堵住了,張大嘴巴卻吸不進空氣,因爲他無法停止尖叫。一陣眩暈,痛得幾欲暈倒,他以爲自己會在這陣疼痛的昏厥中驟然死去。
可是沒有。
他看見自己站在諸葛村逼仄的小道上,前面是斷頭路,身後一片黑暗,上頭一線窄窄的天,兩邊高聳的圍牆不斷倒向他,天越來越窄,光越來越弱,兩座山一樣的高牆徹底坍塌,將他活埋,壓得他好沉重,黑暗吞沒了一切,尖叫聲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他蜷縮成一團。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的折磨,永無止境。
林中起風了,樹葉預感到了自己的枯敗,在空中瑟瑟發(fā)抖。風越來越大,樹枝像巨浪一樣劇烈起伏,初聽像驟雨傾盆,繼而像萬馬驚嘯,悚然而悲悸。
狂風過後,天色慘淡,山川寂寥,落木蕭條。
十七少的視線變暗,毒已經(jīng)蔓延到他的眼睛。西風中,他的肺部慢慢變冷,他的手腳冰涼,無數(shù)根針在刺他的骨頭。
他想起關(guān)於冷的回憶。年少時有一次去偷畫,不慎被人看見了臉,教裡有規(guī)矩,這種情況不能留活口。但他認出了那個人,小時候那人曾給過自己一塊麥芽糖,僅僅出於對一個捱餓孩子的同情。他按在蛇信釘上的手鬆開了,要求對方保守秘密。這件事的結(jié)果是,沒有人會對一個魔教小偷信守承諾,他最後不得不多殺了三個人,自己也受傷躺了一個月。老六當時就笑話他:“你怎麼那麼賤呢?”
他越來越覺得老六說得對,自己就是賤。如果不是多管閒事去救那少女,怎麼會被師太打一掌?又怎麼會落入老六手中?做好事還要被打,真是太賤了。他真誠待人,卻遭背叛,好心救人,反被冤枉。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痛了,只有寒冷和麻木。他的牙關(guān)不受控制地打顫,分不清是身體還是心裡,正一截一截被凍僵。不過原先冰涼的雙腳已經(jīng)不冷了,因爲他感覺不到他的腿了。
他最終無力地癱軟,臉頰貼上泥地,鼻尖觸到一朵茶白色的小野菊,一縷清香飄來。他認得這個香味,清雅得一如那個人。啊,是了,暗夜裡明亮的夢,他閉上眼睛,沉浸在回憶的氣味與聲影中。
春溪的碧草,月夜的柳影,承恩寺的鐘聲,枯樹下的私語……
有一個人,重新定義了他卑賤黑暗的一生。
今生今世,能夠和這個人相遇相知,上天還是眷顧他的。他心中泛起暖意,平靜、安詳,甚至有點幸福。
他真是想念他啊,他是不是也在想念自己?他死後,無雙子會不會爲他落淚?但他死後,身份就暴露了,無雙子又怎會爲一個魔教小偷落淚?那還是不要讓他知道自己死了吧,讓無雙子像老朋友一樣懷念他,偶爾因他而微笑,多好。
他好冷,那個唯一可以溫暖他的人,現(xiàn)在在哪裡呢?
然後他就真的產(chǎn)生了幻覺: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模糊地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他很想說,我死的時候,你能不能抱著我。
但他只能吐出一個字——
“泉……”
然後他感到自己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