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懷恩百般不情願地清了清嗓子,打開卷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寧安王府世子蘇錦煜,俊秀篤學,穎才具備,智勇雙全,功勳卓著,事君,甚恭;事父母,甚孝;事手足,甚親;事子侄,甚端;事臣僕,甚威。大有朕當年之風,朕惜才愛才,特將其收爲義子,封穎王,賜府邸一座,賜嫦兒爲側妃。
郡主蘇錦璃溫正恭良,博學多才,端淑蕙質,秉‘性’安和,睿智謙恭,得血族王與狼王讚譽,亦深得朕心,朕特收其爲義‘女’,封念伊公主,賜居碧荷宮。其子南宮謹,蘇無殤,享皇孫俸。欽此!”
穎王?念伊公主?錦璃略低著蒼白的臉兒,無聲冷笑。
樑懷恩闔上奏摺,她還是僵跪在地毯上,半晌不起。
她腦子飛快地轉,卻猜不透,康邕這到底何意踺!
無功不受祿,更何況她這大半年,被御藍斯擄走,惹下不少‘亂’子。
回來之後,她帶了兩個娃兒,給寧安王府丟了臉,惹太后勃然大怒,衆皇親國戚巴巴瞧著她出糗丟臉,熟人於街上碰到她,都巴不得從不認識她這號麻煩的人物。
還有,她爲兩個兒子復仇,對太后暗諷,還毀得最有望成爲未來皇后的蘇靜琪身敗名裂,而康恆和蘇靜琪的婚禮,也被她攪得丟盡皇族顏面。
條條罪過,雖不是死罪,也得了血族和狼族的面子,也沒受到嚴懲。這在皇族,已然是天大的恩惠。
卻……又如此厚賞,說不通!
室內一陣尷尬,南宮恪輕咳了一聲……
樑懷恩忙拿著聖旨到了錦璃近前,輕柔喚了她兩聲,見她還是不應聲,只得蹲下來。
“念伊公主,這聖旨,奴才特抄錄兩份。皇上御筆寫的那一份,留在寧安王府了,您若是想看,就回去瞧瞧吧。”
“不必,我相信公公沒有膽子擅自撰寫聖旨。”錦璃雙手舉高……
樑懷恩默唸一聲阿彌陀佛,忙把聖旨放在她手上。
錦璃接過聖旨,又仔細看了看,方纔站起身來。
南宮恪命管家去取銀子,打賞一衆隨行的宮人。
“國師,不必,不必了……”樑懷恩此番忙碌,依舊滿懷欣喜,只要錦璃能接受這厚賞,他就心滿意足。
“一定要的,公公一路奔忙,功勞苦勞都有,更何況,這是本公主的賞,你必須要。”
錦璃口氣幽冷威嚴,一雙鳳眸英氣‘逼’人,犀利地彷彿能刺透人心。
樑懷恩粉白的老臉僵住,只得硬著頭皮接下銀子,‘交’給隨行的小太監。
錦璃卻不肯放他走,“公公,皇上爲何突然下旨冊封我和哥哥?既然你拿了本公主的銀子,就得說實話。”
這銀子是她非送不可嘛!樑懷恩額頭沁出一層冷汗,想反駁卻沒膽,他一手顫巍巍地握著拂塵,一手忙拉著袍袖擦汗。不禁暗歎,真是位難伺候的姑‘奶’‘奶’。
“寧安王昨晚寵幸趙側妃,王妃娘娘傷心‘欲’絕,只得……另覓出路。”
另覓出路,覓得的結果是,她和哥哥都得了重賞?!
康邕昭告天下,收她和哥哥爲子‘女’,這便意味著……
錦璃臉‘色’蒼白,雙‘脣’顫抖,驚瞪著樑懷恩,不敢想象母親是如何“另覓出路”的,怒火騰騰的鳳眸裡,淚‘花’氾濫滾落。
樑懷恩忐忑地忙低下頭,“奴才能說的只有這麼多,公主饒了奴才吧!若公主真心愛過一個人,應該能體諒皇上和王妃娘娘的。”
“原來,他們兩情相悅?”
“公主大概也看到了,王妃娘娘身上穿的那身玫紫‘色’衣袍是……皇上在江南對娘娘一見鍾情之後買下的。”
“……如此說,瑗昭儀和蘭妃,豈不是在東施效顰?”
那件袍子,母親時常拿在手裡看,卻總是癡笑不語。她以爲,那是從前父親送給母親的,卻沒想到……
母親,她的親生母親,竟瞞得她這樣深!
樑懷恩繼續說道,“那時,皇上還不是皇上,只是衝動地想討好心愛的‘女’子。當年王氏錦緞嫡‘女’的手藝價值萬金。皇上游歷山河,爲那袍子,‘花’盡所有的盤纏,還腆著臉去向當地的官員借了一筆債,爲此事,先帝和太后重重罰了皇上。可皇上看到王妃娘娘當時的笑,只嘆一句,此生無憾!”
錦璃無意識地聽著這番話,腦海中卻是一幅畫,江南的煙雨裡,一對兒看似尋常卻實則都不尋常的男‘女’相遇,男子癡情‘交’付真心,不惜傾萬金只爲美人傾城一笑,然而,到最後……
他是帝王,爲奪江山,迎娶蘇氏嫡‘女’爲後。
她是王氏錦緞嫡‘女’,因著傲氣,因著家人攔阻,誓不爲妃,嫁入寧安王府爲嫡妻。
一番沉思,錦璃不禁感慨萬千。歲月流逝,人心易變。康邕這份癡情,難免虛假。
“公公你告訴我,我和哥哥的活路,是不是母妃用身體換來的?”
“不是,是皇上先下了聖旨給王妃
娘娘,而且,這聖旨已然準備了一個月。”
錦璃啞口無言。
一個月之前,她還在血族,她遺忘了過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有兩個兒子的。
而哥哥還在忙於冷落顧梓蘇,沉在失去康晴的悲慟之中。
母妃和父王只是比從前少言,還沒有鬧僵到這個地步!
錦璃方纔明白,爲何南宮恪一直以來都勸自己不要殺康邕。原來,康邕真的不能殺,也不該殺。
母親這些年,竟是暗藏癡情,一直……一直念著那個人?!
“奴才來時,他們兩人不過是事隔多年,初次徹談。公主若是不相信,可以親口去問皇上。皇上之前容不下公主和世子爺,也是因爲妒忌王爺得了王妃娘娘而不懂珍惜。”
“他就珍惜麼?他這樣做,置我母妃於何地?”
“皇上會珍惜的。實不相瞞,奴才從前就跟在皇上左右,皇上的心,奴才看得清清楚楚。王妃娘娘的苦,您這做‘女’兒的不懂,奴才卻看到了,她這些年小心避諱著皇上,於王府中左右權衡,步步小心,過得並不幸福。”
錦璃冷繃著臉,不聽他的勸解,也不看他焦急的神情。
她面朝著‘門’外,冷如冰霜地說道,“多謝公公相告。本公主親自送你回宮,順便也去看一看——自己未來的寢宮。”
“那寢宮,正皇宮裡最好的公主寢宮。是曾經康晴公主所居的,因賜給公主殿下,陛下知道公主您喜歡荷‘花’,所以改名爲碧荷宮。”
康邕這是拿她來替代他最愛的‘女’兒嗎?她蘇錦璃無法領受這份人情。
她出‘門’之前對南宮恪說,“你派人去寧安王府傳話,我不回去祭祖了。”
“錦璃,這恐怕不太好。”
“我不想見那對母‘女’,父王絕情,我更不想見他!”
“錦璃……”南宮恪抱著蘇無殤,語重心長地搖頭嘆息,“你父王之所以對那相貌、心智皆是平平趙側妃好,是因爲她年輕時曾爲你父王抵擋過刀劍,在你母妃出現之前,他們也曾相濡以沫,所以……”
“你的意思是,母妃合該被自己的夫君冷落?你讓她如何看著自己的夫君,去寵愛一個曾經殺害自己‘女’兒的‘女’人?!”
錦璃飯也沒吃,便又出了‘門’。
南宮謹吃光了盤子裡的小籠包,咻咻喝完了粥,瞅著父親,半是同情,半是憐憫。
“爹,你不是說,孃親喝了你的血,會好些嗎?怎麼還是這樣?”
“呃……”南宮恪無法面對兒子的追問。
“孃親是倔脾氣,你要順著她的心願說話嘛!”
“爲父知道。”被兒子教訓,他頓時有些不自在,還好戴了面具。
“知道你還和孃親吵?再說,趙側妃卑鄙,蘇靜琪又和康邕、太后曾合計害我,你竟然幫趙側妃說話,我……也生氣了!”
小傢伙拿著手帕優雅按了按‘脣’角,下了椅子,冷冷地仰著頭,便自己回房了。
“謹兒……謹兒……”
沒有得到迴應,南宮恪頹然自嘲失笑,不得不繼續喂懷中的嬰兒。
“無殤,你是不是也認爲我做錯了?我只是公允說話,有錯麼?既然王綺茹無法全心全意的愛著蘇世韜,也不該阻止他去愛別人,不是麼?現在多好,他們各自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是好事。”
“呀!”小傢伙滿眼都是笑,萬分同意這說辭。
南宮恪無奈搖頭,“你就只會呀!”
“呀!”小傢伙不置可否。
還好,他蘇無殤不會說話。
不過,就算會說話,他也不會告訴南宮恪,憑他的牽引之力,定會爲爹爹守護孃親到底,絕不會讓孃親被他南宮恪的血液左右心思。
晌午,暖陽明媚,四處鞭炮又響。
寧安王府,四處潔淨如新,佈置亦是比平日更奢華,頗有一番新年裡的隆重與喜慶。
祠堂內,丫鬟小廝們已經把香案準備妥當。
王府上下齊聚,主子們在堂內,下人們列隊院中,肅穆恭順。
蘇世韜沐手,進來祠堂,肅冷俯視跪在地上的衆人,正準備焚香,見家人不齊,臉‘色’頓時鐵青。
“王妃,錦煜和錦璃呢?”
李側妃拉著蘇妍珍的手,遞眼‘色’給她,不準她多事。
趙側妃似笑非笑,低頭冷挑著眉,不言不語。
蘇靜琪提著‘豔’橙的裙裾起身,‘陰’柔怪氣地冷笑。
“父王,世子爺現在是穎王,人家帶著新封的側妃去看王府了。錦璃郡主,則成了響噹噹的念伊公主,人家眼高於頂,自然不會來王府。至於王妃娘娘麼,一大早出去了就沒回來。”
趙側妃與‘女’兒一唱一和,“是呀王爺!穎,不就是贏麼?念伊,不就是皇上念著伊人,餘情未了麼?皇上這癡情,可真是感天動地,也著實把王爺給打敗了!”
蘇世韜雷霆震怒,虎目充血。
“皇上最厭惡錦璃和世子,他破天荒地突然如此封賞他們,恐怕……王妃是拿身子換來的吧!這豈不是把我們王府的臉都丟盡了?父王,我們王府容不下這樣的‘女’人。”
蘇靜琪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有道理,妝容明媚的臉,沁出一抹仇火肆虐的毒血來。
蘇世韜‘陰’沉地呵斥一聲“住口”,轉身面對列祖列宗的牌位,卻心痛‘欲’碎,汗顏地擡不起頭。
良久,他才低沉地命令,“管家,開始吧!”
“是,王爺。”
管家忙爲他點燃檀香,雙手遞上。
他朝著列祖列宗拜了三拜,跪下磕了三個頭,轉身出了祠堂,命令,“管家,備車,本王入宮。”
御書房,錦璃不是沒有來過,卻第一次覺得這樣寧靜空曠,彷彿,這裡是獨屬於她的。
四處異彩流光,富麗恢弘,並不顯得‘陰’冷。
陽光透過了朱漆的‘門’窗,打在金‘色’的刺繡地毯上,意外的,給人一種華貴而不失溫暖的錯覺。
前世,她初當了皇后,時常出入此處,並不陌生。
只是那時,龍椅上坐著的帝王,是愛著她的,可後來……
母親這一步走得,著實匆忙了。帝王心,又豈是如此好估量的?!
樑懷恩這狡猾的老狐貍,只丟下一句,“郡主稍等,皇上稍後就來”,便帶上了殿‘門’。
錦璃坐在龍座右側的高背椅上,坐得‘腿’已然有些僵硬。
滿腹熊熊的怒火,因爲長久的等待,也消磨殆盡。
她站起身來,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腦子忽而空白,忽而想到遠在血族征戰的御藍斯。將來,他是血族之王,她蘇錦璃又算什麼呢?這段情,就此斬斷了,從此地遙天遠,未嘗不是好事。
她忽而又想到這些年來的父親,他很辛苦,可他也活該受這份折磨!
她忽而又想到,前世血淋淋的三顆頭顱……以及,曾經決定顛覆大齊的、毀天滅地的復仇計劃。
看到翹首龍案上,有兩摞奏摺,心裡一股衝動壓抑不住。
腳步無聲地迅速上了臺階,她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一目十行,看得飛快。
大過年的,這些官員竟都不閒著,趁著好好假日不歇閒,忙不迭地互相檢舉。
哪位官員又貪了銀子,哪位官員又強搶良田,哪位官員在城裡橫徵暴斂……朝堂濁‘亂’,可見一斑。
看到丞相顧良甫的奏摺,她迅速拿起來,卻驚得手上一顫。
“世子蘇錦煜,自恃功勳卓著,不知謙恭‘侍’君,反恃寵而驕,剛愎自用,癡情叛賊之後,與四皇子康恆‘私’下結成黨羽,裡應外合,養兵三萬,其野心勃勃,路人皆知,臣懇請皇上徹查,嚴懲不貸。”
錦璃早就打算,勸服顧良甫相助,顛覆大齊。
如此看,這一招棋,是不能用了。
她翻到奏摺後面,看到硃筆寫的幾行字,錯愕怔在桌案旁。
“愛卿如此公報‘私’仇,朕心痛。錦煜文武雙全,癡情康晴,此情可嘉,雖有冷落梓蘇,卻是家事,朕不便干涉。錦煜與四子康恆自幼兄弟親厚,若就此論黨羽,朕身爲長輩,豈非也有罪過?錦煜手中一萬弓箭手,兩萬‘精’騎兵,乃朕秘密欽賜。錦煜用兵如神,沙場悍猛,該得此厚賞。憑此奏摺,朕該當嚴懲愛卿纔是!望愛卿以國爲重,莫再妄加冤枉功臣。”
“璃兒,這摺子,朕批得如何?”
威嚴沉厚的聲音突然傳來,錦璃手上的奏摺啪一聲落在了桌案上。
她轉頭看向階下,視線落在康邕與母親十指相扣的手上……
心裡想象到了這番情景,然而,親眼所見,還是心扉驚痛。
更讓她驚訝的是,眼前的一對兒絕美的男‘女’,完全不像飽經風霜的中年人。
男子俊偉貴雅,‘女’子窈窕聘婷,突然年輕了十歲一般,肌膚驚‘豔’生輝,容光煥發,眼角眉梢的歲月痕跡,全無蹤影。
母親頎長的脖頸上,本有的細紋也消失,嬌嫩如雪的肌膚上,還有斑駁刺目的‘吻’痕……
氣氛僵冷。
王綺茹堅定地握著康邕的手沒有鬆開,她做好了被‘女’兒指責怒罵的準備。
康邕感覺到她的緊張,側首安慰一笑,疼惜寵溺之情都傾注於其一身。
錦璃圓睜著鳳眸,看著他們,驚怒,驚歎,驚愕,驚痛‘交’加。
然而,她也看得出來,母妃的確是愛著這個男人的。
否則,她不會當著自己的面,與這人如此親暱。
一番猶豫,錦璃沉重的跪下去,膝蓋撞擊地地面砰——一聲。
“皇上言辭公允,賞罰分明,不愧爲大齊明君!”
母親傷心之餘,選擇曾經的舊愛,於情於理,並無過錯,父王勢必會贈她一紙休書,可她蘇錦璃,不
能因此拋棄自己的親生母親。
母親亦是因爲對自己和哥哥的保護,而選了這條路。她也不能因此怨懟母親。
重生此來,唯願仇敵備受折磨,家人幸福安樂。
母親和這人在一起,既然能幸福快樂,她身爲‘女’兒的,唯一能做的該做的,便是送上祝福。
“母親沒有愛錯人。”她握著雙拳說出這番話,渾身筋骨都在驚顫,肺腑‘抽’痛地厲害。
王綺茹喜極而泣,拿絲帕捂住口鼻,‘激’動地不知該說什麼好。
康邕因這母‘女’連心的一幕,百感‘交’集。
他感慨一嘆,讚賞地疾步走到錦璃面前,大手握住她單薄的肩,把她扶起來。
“璃兒,知道朕爲何喜歡你比喜歡康晴更多一些嗎?”
錦璃又是驚疑,他喜歡她嗎?帝王的喜歡卻伴著殺戮,母親的幸福,亦是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錦璃不知。”
“你這丫頭做事有分寸,喜怒哀樂藏得住,做起事來,智勇果敢。不像康晴,痛只能忍著,只能折磨自己。”
他拍了拍她的肩,看到桌案上多了一摞奏摺,笑道,“朕和你母妃還沒有用膳,先去吃飯,你幫朕把這些剛送來的奏摺批閱了。”
“邕……你這是胡鬧。她還是個孩子,懂得什麼朝政?”王綺茹嗔怒上前,“若百官知道了,恐怕又生事端。”
“她可早就不是個孩子了。”
康邕似笑非笑地說著,隨手把那一摞奏摺放在桌案中央。
他大手扯住錦璃的手臂,無視她的抗拒,按著她坐在龍椅上。
“要顛覆朕的江山,第一件事,你得先學會看摺子,若你連這點事兒都做不好,得了江山也守不住。”
錦璃震驚失‘色’,面如死灰,擡眸看他含笑的龍顏,卻看不出什麼端倪。
但他這番話卻是早就知曉,她存了謀逆之心,恐怕,他也早就知道,她給南疆王寫信,甚至也知道,她勸說南宮恪謀反……
御書房的‘門’轟然關上,金黃的龍袍身影堂而皇之,牽著王綺茹的手走了出去。
錦璃看著一堆奏摺,飢腸轆轆,眉卻冷硬地揚起。
奏摺又如何?她有了這打算,就不怕吃這份苦頭。
她研墨之後,拿起硃筆,打開一本奏摺,不禁傻眼。
當皇帝,好輕鬆噠差事呀,可難死錦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