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租的房子沒有浴室,洗澡得到房東家屋後的公共淋浴間。放下揹包,老王拿上毛巾、香皂,摘下掛在牆上的鑰匙,趿拉著拖鞋下樓。來到淋浴間門口,老王敲敲門,裡面沒人,用鑰匙打開門,巴掌大的淋浴間一次只能進一個人。老王一邊洗一邊哼著歌,老王的歌聲有些發顫,畢竟是十一月,淋浴間沒有暖氣冷得很。老王全身上下迅速打上香皂,爲了省錢,老王從來不用洗髮精,洗頭也是用香皂。
洗完澡,老王快速跑回屋,趕緊穿上毛衣。南方人怕冷不怕熱,夏天三十六、七度也沒覺得怎樣,冬天零上五、六度就受不了了。木質“阿帕投”根本不保暖,保暖和保命相比,還是保命重要。前幾天又震了一回,裂度還挺大,震得窗戶“嘎嘎”直響,老王逃生準備做得挺足,牆角常年放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手電筒、礦泉水、餅乾,還有兩條系在一起的跳繩,一旦房門打不開,就用跳繩綁在窗戶上順下樓。牛曉東沒有老王想得周全,牛曉東連水都沒準備。
老王吃飯不糊弄,除非累得不行,不然哪頓飯都是一菜一湯。吃過晚飯,老王給老婆打電話,南方人嗓門大,說話像打仗,爲此房東專門找過老王,說是鄰居向他投訴了,讓老王說話小點聲兒。
“喂!老婆,是我。”老王壓低聲音說。
“知道是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
“你今天回來挺早啊?”
“嗯,今天收工早,小軍怎麼樣?讓小軍和我說話。”小軍是老王的兒子。
“爸爸。”
“哎!兒子,想爸爸了嗎?”
“想了,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爸爸給小軍掙錢,錢掙夠了就回家,爸爸回家給你帶玩具好嗎?”
“好,爸爸,我想要玩具車。”
“爸爸給你買,要不要槍?”
“要。”
“那好,小軍在家聽話,好好吃藥,爸爸給你買玩具,把電話給媽媽吧。”
“好。”
“小軍最近怎麼樣?”老王問老婆。
“還行,前兩天天冷有點兒感冒,給我嚇得夠嗆。”
“怎麼那麼不注意吶?換季容易感冒,小軍心臟不好尤其得注意。”
“你還說我?我一個人帶孩子多不容易呀?”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擔心。”
“你多好?家也不管,一個人在外面快活。”
“我快活啥呀?別生氣了老婆,我不是給咱兒子掙醫藥費嗎?等錢一掙夠,我立馬回去。”
“你簽證快到期了,簽證到期怎麼辦?”
“我正在想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實在不行就先黑在這兒。”
“黑在那兒?不行你就回來得了。”
“這裡掙錢多,我再堅持兩年。”
“你注意身體,打工別太累了,我們娘倆都靠你吶!”
“沒事兒,親愛的,放心吧,我這身體棒著吶!”
老王兒子今年五歲,從小就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輾轉去了多家醫院,最後北京協和醫院說能治。孩子現在小,還可以吃藥維持,八歲之前必須做手術,手術費用比較高,得五、六十萬元。聽說日本打工賺錢多,老王辭了工作來到日本,一晃兒二、三年沒回家了。福建人特別能吃苦,八十年代,最早出國打工的就是福建人,一個人出去能把全村人都帶走。
老王對黑下來多少有些不託底,一旦被警察抓住,立刻就得遣返,老王翻開電話本,找到一個老鄉的電話掛了過去。
“紅權嗎?我是老王。”
“啊!老王啊?好久不見了,你忙什麼吶?”
“我能忙啥?有個事想諮詢一下。”
“什麼事?借錢我可沒有。”
“你就知道錢,我想問你我簽證快到期了,上哪兒能辦一下?”
“這事兒可不好辦,工作簽證你是不可能了,你能上大學嗎?”
“我考不上。”
“我說的是野大學,聽說北海道有,你能去嗎?”
“北海道太遠又不好打工,東京沒有嗎?”
“東京好像沒有,老王,你不延了一次嗎?”
“唉!還不是花錢找人辦的,語言學校延一次就不錯了,不可能再延了。”
“老王,依我說啊,你不就想打工賺錢嗎?你不如就黑下來得了。”
“說的輕鬆,黑下來?成天提心吊膽的,打工都不好找。”
“那還有一個辦法,假結婚。”
“假結婚?那得多少錢?”
“沒三、四百萬日元下不來。”
“那還是算了。”
“老王,就憑你的生存能力還怕啥?再說打黑工的多的是。”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敢情你有簽證了。”
“那你也學我,找個日本女人結婚唄?”
“我哪有你有錢?哪個日本女人能跟我?”
“結婚你是不行了,你老婆還在家等著你吶!老王,哪天一起吃個飯?”
“好啊。”
“老王,不行你就回國得了,和家人團圓,打工多遭罪啊?”
“我再堅持兩年,兩年後就回家,再聯繫啊!紅權。”
“再聯繫,老王。”
老王的房間十分凌亂,臥室一角摞著兩臺舊電視,髒襪子團成團兒,東一隻西一隻亂扔。西船橋也屬於千葉縣,離牛曉東住的市川挺近,凡是偏僻破舊的地方,中國人就多。天上,一架直升機轟鳴著向東北方向飛去,東京直升機很多,除了警視廳,大一點兒的報社、電視臺都有自己的直升機,可以在第一時間趕到事發現場。
晚上,老王睡得很不踏實,做了很多夢,先是夢見自己小時候游泳上學,一隻手舉著書包,一隻手奮力劃水,快游到河中央,一個大浪襲來把書包打溼了。說起來,老王也是農村孩子出身,家鄉在福建莆田偏遠山區,上學要步行十五里,中間還得過一條小河,小河不寬,冬天可以涉水,夏天就得游過去,開始是高年級同學幫忙拿書包,後來就是自己遊,來到岸邊,男生先脫個精,把衣服放到書包上開始下水,男生上了岸,女生才過河。這條河擋住了多少孩子的求學之路,男生還好說,女生到小學四年級基本都輟學了,個別女生游到小學畢業。老王過硬的水性就是從小練出來的,不說是浪裡白條兒也差不多。憑著水性好,老王游出山村上了大學,雖說早就不用游泳了,可潛意識裡的恐懼永遠都不會磨滅,擔心遊不好弄溼了書就是老王一生的夢魘。後來,老王又夢到兒子,兒子小臉兒紅撲撲的,扎式著兩隻小手兒向自己撲來,眼瞅快到自己懷裡,卻一跤跌倒了,嚇得老王從夢中驚醒。老王這個兒子打一出生就有病,醫生都勸他們放棄算了,孩子心臟不好憋得嘴脣發青,連奶的力氣都沒有,老婆把擠到注射器裡,每隔二十分鐘喂一次,餵過滿月喂百歲,硬是把孩子一點點喂活了。老王起身點燃一支香菸,坐在榻榻米上若有所思,香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房頂上一隻烏鴉飛過去,“啊啊”的叫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