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擡上來!”郭一山大聲喊。“來了!”衆人把傷者擡上木牀。一山掀開牀單一看,奇了!傷者的雙腳一個五趾向前,一個五趾向後。五趾向前那是應該的,五趾向後可就有大問題了,不但腳腫得厲害,就連小腿也腫了起來。只看一眼,一山就知道是骨折了,但究竟是哪兒骨折,幾處骨折,一山卻要細細地檢查。狗子在旁邊大聲地說著:“這是我們王隊長,從馬上掉下來了……”一山拿把剪刀,先輕輕地挑開傷者腳上的鞋帶兒,接著又絞了傷者的鞋面,鞋子掉下來,一個腳完全呈現在面前:這還哪是腳啊!簡直是吹飽氣的誇張的腳模型!並且是腳趾往後的變形的腳模型!一山輕輕一摸,就知道了傷病的癥結,他小聲吩咐:“狗子兄弟,你抱住隊長的腰。”“中!”“抱緊,任他怎麼喊,你都不要鬆!”“中!”狗子又應。王隊長咧著嘴笑了一下:“郭先生,您放心,我不喊!”一山不理他,又說:“鶴鳴,你也摸一下他的傷處,一會兒好給我配合。”“好的。”鶴鳴應著,走上前細細地摸了一遍。一山探詢地看她一眼,鶴鳴輕輕地點了點頭。
趙富賓來了,他騎著剛繳獲鬼子的高頭大馬和警衛員一起來到大門樓外。趙富賓下了馬,手一揚甩了馬繮,說了聲“警衛!”就往院裡走。門外,郭一川正和他的兒子郭濟聰、寶、馨排成隊推鐵環,他站在隊裡,興高采烈喊著。現在是他的兒子聰在推,看見大馬,小傢伙分了神,鐵環倒了。輪到了一川!他“嘿嘿”著,從兒子手中接過推桿。他推得東倒西歪,根本不如孩子。孩子們故意給他搗亂,齊聲喊著:“倒了倒了!倒了倒了!”一川的鐵環正好推到趙富賓的馬肚子下邊,倒了!“你賠我,你賠我!”一川攆著趙富賓。“一川!”趙富賓從兜裡掏出幾塊糖,給三個孩子每人一顆,卻給了一川兩顆。“嘿嘿。”一川得意了,填嘴裡一顆,把另一顆舉著,趾高氣揚地交給兒子:“聰,聰,給你!”
趙富賓進來的時候,王隊長的腳已經綁好。病人和先生皆滿頭大汗。“郭先生辛苦!”趙富賓說。“趙先生,喝茶!”剛說了一句,一山笑了,“呀,鶴鳴去拿膏藥了!”“咋樣,厲害嗎?”富賓又問。“嗯。”一山點頭,“不過處理完了。一個月後不耽誤走路!”“謝謝謝謝!”趙富賓和王隊長齊喊。一山操起筆開藥方,雲鶴鳴拿著膏藥走進來,一見趙富賓,就讓去客房裡喝茶。
趙富賓和郭一山分賓主坐下,大鳳掂著茶壺進來給兩人倒上茶。趙富賓問:“郭先生,近段見過馬利奇沒有?”一山說:“兩年多沒見了。馬利奇又來了?”趙富賓說:“現在國際局勢是兩大陣營,一個是以中美蘇英爲代表的正義陣營,一個是以德意日爲代表的非正義陣營。馬利奇是意大利人,當然屬於敵對陣營了。”一山說:“馬利奇是個傳教士,他還進行軍事活動嗎?”趙富賓說:“不管他進行不進行實際的軍事活動,他把中國的珍貴文物倒賣到國外,都是侵略活動的內容。說,傳教士是進行文化侵略……”“你的意思?”一山看著趙富賓。趙富賓說:“再見到馬利奇,一定要注意他的行動,一有情況,立即和游擊隊聯繫。”
“喝茶!”郭一山讓。趙富賓端起茶杯。雲鶴鳴走了過來:“趙先生,聽說你們在河北打了日本鬼子的給養?”趙富賓一聽就笑起來:“我們伏擊了鬼子的四輛給養車。炮樓裡的鬼子出來支援,王隊長負責打後援,一槍就把騎在馬上的鬼子軍官擊斃了。王隊長以前是正規軍的騎兵排長,看見馬興奮,爬上馬就追鬼子。誰知道日本鬼子的戰馬認人,馱著王隊長直往炮樓裡跑。這小子一看不好,急忙下馬。情急之中摔壞了腳……”“是不是他從馬上跳下來時,身子扭動得厲害?”雲鶴鳴想探尋病源。趙富賓站起來比劃著:“他是往前跳的,馬肚子蹭他一下,落地時身子就扭了,你沒看,腳都倒過來了?郭先生真是神仙,你剛纔沒聽他逞能,說他現在又能騎馬了!”三個人笑起來。“聽說日本人要打過黃河,有可能嗎?”郭一山問。趙富賓說:“有可能,據情報部門透露,目前鬼子正在集結兵力!”
“郭先生,郭先生!”外邊有人探頭高喊,“夜裡跑反,把孩子的腿板折了……”“啊啊,馬上去!”一山應著,下意識想往上站。趙富賓一口喝乾杯裡的茶,笑了笑,說:“郭先生,告辭了!”
王隊長的傷令郭先生興奮,夜裡睡不著,他禁不住拿起毛筆細細地勾畫起來:“鶴鳴,你看!”他把骨傷的圖形畫完整,“他這個腳,是騎馬時摔下來扭傷的,你想,正常的腳,腳面朝前,而他這個腳呢,腳面差不多扭了個翻個。哪地方的問題呢?腳跟。腳跟處有四塊大骨頭,一塊腳跟骨,上承著腿上的行骨和輔骨,前邊則與距骨相連。馬飛快地奔跑著,他從馬上猛一跳下來,腳跟著地,身體扭轉……”郭一山放下毛筆,雙手比劃著。
“所以腳跟骨不僅骨折,而且嚴重錯位……”雲鶴鳴接上。“對。腳形改變成這樣,平生所僅見!今天的處理先復位正骨,再續接斷骨是非常正確的……”一山露出得意之色。“哎,先生,你應該把這個病例寫進《郭氏正骨精要》裡!”鶴鳴建議。郭一山想了想,說:“應該!”
風聲越來越緊,天天有逃難的人羣從門前走過。大鳳掂著一筲燒好的茶水放在門口,把竹筒子水舀放在筲上。雲鶴鳴走過來,小聲囑咐她:“多放點兒竹葉!跑反的人心裡急,內熱盛,容易上火。”“嗯。”大鳳應著,抓了兩大把竹葉放進去,望著長長的街道出神。自從看見這些逃難的人,她就惦記起爹孃和弟妹來。
有人過來喝茶了,花娘禁不住走上前和人家搭訕:“您這是哪兒的逃難的?”“黃河北原陽,日本鬼子見人就殺,您也快逃吧!”拄棍子的老太太嘆息著。花娘又問:“您這是往哪兒逃啊?”“逃哪兒是哪兒。反正不能讓鬼子抓住!”老人喝了水,說聲“謝謝您了大娘”,又往前走去。
“花娘,大哥在家嗎?”一方走過來。“一方啊,有事嗎?”一方笑一笑,說:“你看這兵荒馬亂的,我想求大哥幫個忙!”“幫忙?”花娘笑了,仔細地看一方幾眼,“他會幫啥忙呀?除了捏骨!在家呢!”
一方走進客房,對著一山發起了牢騷:“……財學牙醫,一開始我就反對,咱家那是祖傳捏骨,學啥哩的牙醫呀,天天對著個臭嘴,啥意思嘛!哎,他娘非得讓跟著他舅那個王八蛋學牙醫。這回好了,治死人了,不堅持了!”
一山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就說:“孫滿倉的事不是辦得很順利嗎?”“咋不順利?咱給他錢了還有啥不順利!”一方兩手一攤,做個無可奈何的動作。“那你的意思?”聽見有人說話,一山看了看外邊。“我的意思,是想讓財跟著大哥您學捏骨。一來是,他大伯是遠近聞名的捏骨名醫。再說,捏骨也是咱祖上傳下的基業,不能斷流的泉脈。我也想讓孩子沾點兒祖上的靈氣。小時候聽咱爺說,咱祖上的手藝也是他叔傳他的。我想讓財跟著您學點兒本事,祖上是叔傳侄,今天是伯傳侄,幾百年後說起來,不也是一段佳話嘛……”
雲鶴鳴扯著馨走進來。後邊跟著掂了茶壺的大鳳。郭一山聽懂了,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我的意思。按咱祖上的規矩……”一山支吾著。郭一方胸有成竹:“按咱祖上的規矩是傳男不傳女,一輩傳一家是不是?你看,你這邊寶太小,大哥今年也都四十三四了,你看這兵荒馬亂的,咱總是多個人學就多份保險。從咱郭家祖傳的捏骨大業來說,讓財跟著學……”
雲鶴鳴聽明白說的事了,馬上接上話:“一方兄弟,你是說想讓財跟著學醫是不是?”“啊對對。”一方忙點著頭看雲鶴鳴。“先生,我看可以跟著學。”雲鶴鳴看著一山。一山一怔,皺起了眉頭。鶴鳴說:“只是這一段財最好別學。爲啥呢?一是孩子剛剛出了事,一時心裡還緩不過勁來。再說,他以前學的是牙醫,跟他舅學的,也是正根,立即扔了改學捏骨,別說他舅難過,財他娘也不會不罵人!”一方一拍胸脯:“屁!她娘們家知道個啥,就知道瞎吵吵!要不是她在那兒瞎摻和,財的捏骨手藝早學成了!”鶴鳴笑了,說:“你回去再給財他娘商量商量。說實話一方兄弟,別看你背地裡把勢耍得怪好,財他娘通不過你啥事也做不成……”“做不成?大嫂你看著,看著我做成做不成!”一方又拍一下胸脯。“你回去再商量商量不行嗎?”雲鶴鳴笑看著他。“好吧!”一方說著站起來,“大哥大嫂,您這兒算是咱說定了啊!”
一方一走,花娘進了客房:“叫我說就別叫他學!一方兩口子那都是個是非精,你看財他娘那兩片子薄嘴脣子,吧吧吧吧,天天造壞話,你見過她說誰好過沒有?財要是來了,等著惹事了!”雲鶴鳴和大鳳都笑了。郭一山送他回來,一臉的不悅。花娘意猶未了:“你再看財,一臉的黴氣!開業第一天,一顆牙拔死個人,除了財,誰還有這本事呀!”一山也笑了,搖著頭說:“要說不讓他學,一方說出來了。要說讓他學,我還真……”一山搖頭。鶴鳴說:“這你怕啥哩?方子是你的,藥是你配的。傳人傳的是秘方。你認爲他可教,你傳他秘方。你看他不可教,不傳給他秘方。沒有秘方,誰跟著都是個白跟,頂多也就是學個手法。”“要說也是。”郭一山顏稍解,一屁股坐下來。大鳳連忙給他倒茶。
一方剛走,孫大頭來了。一山有病人,就說:“孫叔,有事你給鶴鳴說吧。鶴鳴!”“哎哎來了。”鶴鳴正扯著馨玩,花娘馬上把馨接走。大頭一坐下,未說話先口吃了:“你看——是這樣的……唉,我感覺很難啓齒,你看看……”大頭搖了搖大頭。“有話你就說孫叔,打從先生那件事起,俺一家就沒把您當外人!”雲鶴鳴把茶杯往孫大頭面前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