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悶熱,坐著不動也出汗。郭一山在牀上搖著葵扇,苦著臉兒不說話。鶴鳴哄馨睡覺,過來寬慰他:“飯也吃了,也不鬧了。安心地睡覺吧!你別弄得也像個孩子似的,動不動就發脾氣摔東西。”“嘿嘿,還是你有辦法!”一山看著太太,“看來,今天的雞子沒有白殺!”“娘,殺的哪一隻公雞?”睡在牀上的寶忽然大叫。娘應:“哪一隻公雞,白公雞!”“好!我那隻紅公雞啥時候也不能殺啊!紅公雞是個英雄雞,打遍天下無敵手!”寶忽然爬起來,學著公雞鬥架的樣子,在牀上跳著喊。馨不睡了,高喊著:“娘,我要去我哥牀上!我要去我哥牀上!”“睡吧睡吧,都睡!”娘說著,吹了燈。
雷聲隱隱,閃電霍霍。“今晚這天可不是善茬子,一會兒該下大雨了!”一山小聲說。鶴鳴忙又爬起來:“我去收點兒柴禾,下大了該沒啥燒鍋了!”一山拉住她,說:“睡吧,半夜了!”鶴鳴又躺下來。
白挺鬆、劉葆瑞們過來了,他們把一架梯子架上院牆頭,白挺鬆輕聲說:“唱歌!”三個人於是一起輕聲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上……”
巧巧正焦急,忽聽見歌聲傳來,忙穿上衣裳跑到牆下。一擡頭看見爬上了牆頭的白挺鬆,不禁激動地喊了一聲:“白挺鬆!”“郭巧巧,快!”白挺鬆把一根拴著很多磚頭的繩子垂下去:“小心,手抓住繩子,腳蹬住磚頭!”“哎!”巧巧應著,連忙抓繩子。外邊的兩個同學還在唱。白挺鬆小聲喊:“別唱了!”“怎麼樣?”外邊的學生止住唱。巧巧麻利地攀爬著,幾下子就到了牆上。“巧巧!郭巧巧!”外邊的同學個個都很激動。
猛然間一聲響雷,沉悶的暗夜被劈開了無數道口子,鞭子似的雨跟著抽打下來。一時間火蛇亂舞,雨聲大作。郭一山忽地坐起,摸索著就去點燈。“你要幹啥?”雲鶴鳴被驚醒,也跟著坐起來。“巧巧怕雷,我去看看她!”“你睡吧,我去!”鶴鳴說著,就摸索著穿鞋。“雨大,咱倆一起去吧!”一山起了牀。雲鶴鳴點亮油燈,端著,郭一山抓起油紙傘,撐開,相扶著鑽進雨夜。雨柱正猛,油紙傘一下子重了許多。
兩人來到巧巧門前。鶴鳴輕拍著屋門喊:“巧巧!巧巧!”郭一山也跟著喊。無人應。
鶴鳴猛一拍,門開了。兩人連忙走了進去:“巧巧!巧巧!”兩人喊著。仍無人應。
一山接過油燈,環屋子照了一遍:無人!
“她跑了!”一山驚訝地喊了一聲。“哎,這兒留的有話!”鶴鳴抓起桌上的紙。一山連忙奪過,一行潦草的鋼筆藍字:親情美好,但不能有礙抗日!
“唉!”郭一山一拳擊在桌上,油燈砰然熄滅。電閃雷鳴,雨下得更大了。“這大雨滂沱的,一個女孩子上哪兒躲啊!太任性了!這個妮子太任性了!我們、太嬌慣她了!”一山懊悔地說著,不禁落下淚來。鶴鳴正想勸他,一山忽然擡起頭說,“快叫磚頭起來,我們去找她!”
磚頭起來了,幾個照顧病人的男人們聽說了,也都穿起了衣裳。一山和鶴鳴一撥,順著大路往洛陽的方向找,磚頭和另兩個男人一撥,圍著村莊周圍找。這麼大的雨,相信她走不了太遠!
巧巧們真的沒走遠,他們剛出平樂,雨就下來了。本來白挺鬆想冒雨前進,考慮到還有兩個女生,他們就退了回來,臨時躲在了村邊的小車屋裡。沒想到一鑽進去,裡邊有人!“誰?”幾個人同時喊。“啊,我。”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幾個人鑽進去,藉著閃電,巧巧立即就認出了,就是白天在她家要飯的那個女孩兒。“你們,是學生吧?”要飯女孩兒看見有人,聲音活泛了許多。“啊!”巧巧答,“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俺是黃河北的,來這裡投我表姑……”
“巧巧,你爹會不會來找?”劉葆瑞擔心地問。巧巧搖搖頭:“找,我也不會回去的!”“對,抗日無罪!”另一個男生說。“是嘛!‘親情美好,但不能有礙抗日!’”白挺鬆說。“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四個學生不無得意地笑起來。
“巧巧——巧巧——”郭一山和雲鶴鳴提著馬燈,邊走邊喊。
“郭巧巧,有人喊你!”劉葆瑞有些緊張。其他幾人顯然也聽見了。“怎麼辦?”另一男生說。“走!”巧巧語氣堅決。藉著閃電,白挺鬆往外瞅了瞅,說:“雨正緊,諸位只好受點兒委屈了!”“說不定現在抗日將士正和鬼子拼刺刀呢!這點兒雨算啥,走!”巧巧說著,第一個衝了出去。“走走!”夥伴們應著,緊跟著鑽進了雨中。
“巧巧——”郭一山和雲鶴鳴打著傘走過來。“看看小車屋裡有沒有!”兩人走到門前,一山連忙舉起馬燈。“在裡邊!”鶴鳴看見有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大喊了一聲。兩人堵住門口。“哎呀巧巧!把你爹都急死了,快出來吧!”雲鶴鳴毫不客氣地喊。“我、我不是……”要飯女孩兒怯生生地說。“啥?”郭一山不相信,低著頭鑽進屋內,舉起馬燈照著要飯女孩兒的臉。“啊!”郭一山失望地嘆了一聲。“你們找的,是不是兩男兩女四個人?”要飯女孩兒說。“不是。只一個女孩兒!”郭一山說著,退出屋子,轉眼消失在深深的夜幕中:“巧巧——”
兩路尋找的隊伍都回來了,除了落個了渾身精溼,牙齒亂顫,什麼也沒有得到。門樓下,花娘爲他們生起了火盆,大聲地勸著:“都淋溼了,快烤烤衣服吧!”“不烤了,換吧!”鶴鳴說。“換也行。我把飯做好了,大家都吃點兒去,祛祛寒氣兒……”花娘說。“不換了。吃完飯再找,衣服不還得溼!”郭一山堅持不換。
“要說也是。這巧巧不傻嗎?黑天雨地、電閃雷鳴的,一個女孩兒家往哪兒跑哇!哪兒能比家裡還好?”花娘真誠地牢騷著。“唉!”一山嘆口氣。“要說也是。她要錢,你給她點兒不行了嗎?要吵她,要吵她!你自己的閨女你不知道啊,從小就慣得不成個樣子,這下子好了,跑沒影兒了!跑沒影兒事小,安全不安全才是個大事呢!”花娘又吵起郭一山來。一山又嘆一口氣。雲鶴鳴忽有開悟:“哎,剛纔那個要飯女孩兒問咱,是不是兩男兩女四個人。說不定巧巧有人接應著呢!那兩男一女會不會是她的同學呀?”“沒聽說她有同學來呀!”一山擡起頭說。“沒同學!”花娘說,“回來時就她自己!”“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鶴鳴說。人們應著,齊往廚房走。
“鶴鳴,你睡去吧,馨一會兒該醒了!”一山說。“好吧!陰天好尿牀!我是得去看看她。”鶴鳴應著。“吃點兒飯吧,吃點兒飯再睡!”花娘勸她。“不吃了。”鶴鳴應著就走。
男人們吃完了飯,站起來又要去找。花娘怕一山感冒,堅持著要他去換件乾衣裳。人們也都勸他。一山想了想,就答應了。
一山進屋的時候,正聽見寶發囈癥:“姐,姐!我也要去!我會給你送信!啊啊啊啊……”寶哭叫著。一山走到寶牀前,推著他說:“寶,醒醒,醒醒!”寶一軲轆爬起來,閉著眼說:“姐,姐你同意了!”鶴鳴也醒了,說:“寶,你給姐送信了?”寶“啊”一聲。爹說:“送給誰了?”寶睜開了眼睛,使勁揉著:“一個姓白的大哥哥……娘,娘我尿!”寶爬起來撒尿。娘起來了,站他旁邊繼續追問:“啥時候送的?”“今天下午。他還給我一支鉛筆呢!”寶醒過來了。鶴鳴嘆了一聲,說:“一山,別找了。看來巧巧真的有同學來接她,你想想,要是沒人接,恁高的院牆她咋能翻過去!那個要飯女孩兒說的兩男兩女就是她的同學。”“哪兩男兩女?”寶不滿了,“是兩男一女。”“你咋不早說?”爹吵他。“你又沒問我!”寶應著爬上牀,鑽進被窩裡。“行了別吵了!留住她人留不住她心!讓大家都睡吧!”鶴鳴說。
一山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男人們吸著旱菸,在暗夜裡明明滅滅。一山走到門樓下,大聲說:“都回去睡吧!”“咋著,不找了?”磚頭問。一山說:“不找了。”雨仍在下著,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花娘往外瞅了一眼,說:“不找了能中?她一個女孩子家!”郭一山長嘆一聲:“有人接她!”
“啊!”花娘鬆一口氣,“我說呢,黑更半夜她一個女孩兒咋恁膽大!既然是這,大家都喝茶吧,這麼大的雨,等停了再走!”花娘勸大夥兒。“喝茶吧喝茶吧!”磚頭喊著,給大夥兒輪倒了一圈。衆皆無語,滿耳裡只有雨聲,間或有“吱吱兒”的啜茶聲。
一道閃電照亮了濟生坊半條街道。“哎哎,有人!”磚頭站起來,手指著外邊。閃電滅了,黑暗重又淹沒了世界。人們瞪大眼睛,靜等著後邊的閃電。閃電似乎賣夠了關子,終於再一次亮起來,人們齊扭頭望著門外:雨幕中走過來兩個孩子。又一道閃電!啊,是三個孩子,因爲大女孩兒懷裡還抱著一個呢!看著她們跌跌撞撞的樣子,人們不禁全站了起來。
女孩子終於來到了燈影裡,她哭著喊:“先生,快救救我們吧!”郭一山連忙上前:“你是——”“先生!”大女孩兒抱著小弟弟,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旁邊的男孩兒也跟著跪在地上。
“啊!”郭一山看見孩子的胳膊耷拉著,禁不住大喊一聲:“快起來快起來,我給你們看病!”
“先生,廟塌了,我爹我娘,還有我、三個妹妹都被砸在廟裡了!”女孩兒說完這話,禁不住又哭。郭一山急問:“啥廟?”女孩兒說:“三官廟。”“三官廟?快,快綁擔架,去三官廟!”一山大聲喊。男人們立即振作起來。“花娘,你把鶴鳴也喊起來!”“中。”花娘應著,冒雨就往外走,嘴裡咕噥著,“你看這雨下的,就是要人出事的!就是找黴氣人呢!唉!”
男人們綁著擔架。雲鶴鳴起來了,她舉著雨傘,邊走邊扣著脖裡的扣子。“鶴鳴,這兩個孩子你給他們看。”一山說。“嗯。”鶴鳴應著,把傘遞給先生。“走吧!”一山接過雨傘,擡起擔架鑽進雨幕。另兩副擔架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出大門。“先生,謝您了!”女孩兒對著雲鶴鳴跪了一個頭,爬起來就去追遠去的擔架。“大姐——”兩個弟弟喊。“兄弟,聽先生的話!”女孩兒停住腳,扭臉對兩個弟弟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