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甘平散瘡瘍追風溼卻背強腰痛
——《本草蒙荃》
一連等了幾天都不見弘元法師來送古董,又聽說白馬寺內住進了鬼子兵,雲鶴鳴擔心起來,夜夜睡得都不踏實,到了第五天,她決定親自去寺裡一趟。一早,她換了素淨衣裳,買了香箔,提著供品,帶濟遠一起進了寺院。
弘元法師一見郭家母子,就明白了她們的擔心。他手執木魚,親自敲打。師徒低吟高詠,一片祥和的誦經聲。雲鶴鳴雙手合十,虔誠地跪上蒲團,磕頭,祈禱。站起來,把十幾枚銅板丟進功德箱中。
弘元法師送出來:“多謝雲先生,菩薩保佑您和郭先生及全家平安、幸福!”“謝謝法師!”雲先生走出大殿。弘元法師小聲說:“五犬鬼子送來一尊周鼎,專派了一隊鬼子兵保護……”“嗯,明白了。”雲鶴鳴低聲應著,忽然提高了聲音再說:“謝謝法師!”“雲先生,恕不遠送!”弘元法師說著,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雲鶴鳴和濟遠回到家,郭先生正和女婿白挺鬆在客房裡坐著說話,白挺鬆含腰站起喊了一聲:“娘!”“你咋來了挺鬆?坐吧!”雲鶴鳴說著坐下來。白挺鬆坐下,說:“娘,告訴你們個好消息,巧巧捎信來,說她已經畢業,很快就可能回來工作。一切都好,請爹孃不要掛念!”“哎呀挺鬆,這可真是個好消息!”雲鶴鳴激動地說,“你爹前天還唸叨,說叫鬼子抓走的時候就想著這輩子怕是見不上巧巧了……”郭一山一聽,眼睛就紅了。他雖然已經會走,但還拄著柺杖。他用柺杖搗著地說:“六七年了,我做夢都想見她呀!”白挺鬆說:“爹,娘,日本鬼子真的就要完蛋了!現在他已經沒有多少進攻的力量了,下邊就看我們怎麼樣收拾他們了!”“就盼著這一天快點兒來到呀!”郭一山說。
白挺鬆端起茶杯,說:“娘,聽爹說,你今天去了白馬寺?”“我去給你爹燒炷香。這不,剛回來!”白挺鬆問:“白馬寺裡的鬼子兵究竟有多少?”“哎呀,我倒沒太注意。”雲鶴鳴想了想說,“好像人不多,弘元法師送我出來,說是‘一隊鬼子兵’……”白挺鬆笑了,說:“娘,你還說沒注意呢,你的情報準極了,就是一個小隊的鬼子兵。”雲鶴鳴也笑了,說:“我要知道你們想了解,我纔不會恁快就出來呢!你們?”雲鶴鳴看著女婿。白挺鬆說:“不瞞爹孃說,我們今天就要消滅他們!”“今天?”雲鶴鳴激動起來。“對。我來就是想聽聽娘知道的最新情況。”白挺鬆說著站了起來。“哎,挺鬆,你知道鬼子爲啥要在白馬寺駐兵嗎?”“好像是爲了一尊周鼎?”雲鶴鳴深深地點了點頭。“噯?娘,你咋知道?”白挺鬆笑著。雲鶴鳴本想都告訴女婿,但丈夫和兒子都在,她猶豫了一下,輕聲回答:“法師說的。”
游擊隊觀察了幾天,寺內的一個小隊共有十二個人,兩挺輕機槍,沒有重火器。可是,五犬一郎突然駐兵白馬寺什麼意思?想釣游擊隊?趙富賓正在猶豫,市裡的內線送來了消息,寺內有一尊周鼎!趙富賓和白挺鬆商量,一定要吃掉這塊肥肉,奪回千鈞重寶!事不宜遲。趙富賓迅速調集隊伍,制定了三套襲擊方案。鬼子兵十二人,游擊隊決定拿出五倍的兵力,務求全殲。
白馬寺坐落在洛陽城東十八里處,是連綿起伏的豫西丘陵中的一塊平地。公元一零六年,光武帝劉秀的第三代孫劉瀛登基,是爲漢明帝。一晚,明帝夜寐,夢遇兩個深目長髯光腦袋的男子,說能保護華夏蒼生。明帝於是派人西去求法,三年後,兩個天竺僧人釋法蘭、釋莫騰白馬馱經來到了洛陽。漢明帝親自接見,親自選址,併爲之置業建寺,因名白馬寺。一千八百年過去,物換星移,朝代更替,白馬寺卻像其長無比的一顆釘子,深深砸進洛陽之東這塊平坦的土地。正是秋天,竹竿園似的高粱地紅透了半個天空,修煉了數月的穀子也到了得道的季節,成熟的大豆越長越矮,泛黃的葉子搏擊著秋風,一片金黃,一片淺綠,一片火紅,大自然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肆意揮霍著珍貴的秀色。游擊隊司令趙富賓再一次顯示了他出色的指揮才能:既然有備而來,既然我衆敵寡,他決定把這次襲擊的時間選在白天。這樣,在第一波攻擊打響的時候,至少會有一半以上的鬼子躺倒在寺內的磚板地上!
化妝成富商的趙富賓來到了白馬寺,他身著土黃色豎暗道西服,頭戴巴拿馬淺色布帽,腳下的皮鞋亮可鑑人。警衛員現在成了隨從,中式上衣,西式灰褲,提一個暗釦黑色牛皮包。在他們後邊,跟著兩個賣香燭、紙馬的“小販”。顯然,他們是買了小販的東西,讓小販幫著送進去的。“站住!”兩個站崗的鬼子兵伸出刺刀。“太君,這是洛陽商會的副會長趙先生。”隨從上前,遞給鬼子兵一支香菸,“趙會長要給皇軍籌餉,特來寺裡進香。”“太君,您好!”趙富賓脫下帽子,向兩個鬼子兵致禮,又掏出打火機,走上前親給他們點了香菸。“哈依!”鬼子兵放行,四個人走了進去。
穿戴破爛的老太太左手挎著個竹籃子,右手扶著病病歪歪的兒子一扭一扭地來到門口。“什麼的幹活?”鬼子兵伸槍攔住。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說:“太君,俺的兒子病好了,俺是來還願的……”“不行!”鬼子大喊一聲。“太君!”老太太又求。“混蛋!回去!”日本兵做一個伸手要打的動作。老太太領著兒子退到一邊。坐在路邊樹下,眼巴巴看著寺裡。
藉著青紗帳的掩護,白挺鬆帶著游擊戰士悄悄來到白馬寺牆外,按照事先的偵察,他們迅速在牆角處挖了暗洞。
大雄寶殿內,弘元法師正和僧徒們做著法事,經歌和著銅鈸木魚抑揚起伏。趙富賓走來進香,警衛員站在門外。三個持槍的鬼子兵從旁邊巡邏而過。
趙富賓走出大殿,繞過花叢,正和也來進香的白挺鬆走了個迎頭。“先生,借個火!”白挺鬆擋住趙富賓,“老趙,鬼子突然增兵,是不是走漏了風聲?”“是嗎?”趙富賓往外看了一眼。大門內,幾十個鬼子氣勢洶洶開進來,騎兵、步兵,整齊而雜踏。“還能打嗎?”白挺鬆說。就在這時,翻譯官一溜兒小跑過來,從趙富賓等三人身邊走過時,側臉看他們幾眼。趙富賓一使眼色,白挺鬆迅速跟上,和警衛員一起猛掐住翻譯官的脖子。三人把翻譯拖到拐角處,放了下來。
翻譯官昏了,直翻白眼。趙富賓用槍抵住翻譯的腦袋:“說,你們是幹啥來的?中國人不殺中國人,你要說實話!”“長官,您別殺我,我一定說實話。”翻譯官嚇壞了,翻著眼珠說,“五犬太君請弘元法師給他鑑定周鼎,今天要來拿結果呢!”“一共來多少人?”趙富賓又問。“五六十人,再加上原有的一個小隊,一共有六七十人。長官,我也是沒法,才當了漢奸……”“委屈你了兄弟!”趙富賓一揮手,警衛員忙掏出一個手巾塞住他的嘴,又抽下翻譯的鞋帶反綁了兩個大拇指,最後解下他的腰帶,在屋角處的一棵槐樹上拴了。趙富賓拔出槍來。警衛員和白政委也都拔出槍來。“政委,按計劃行動!打了就走!”
五犬一郎並不知道游擊隊的計劃。今天是第五天,按他的最後期限,弘元法師要交出釋文的。他看白馬寺一切正常,就遣翻譯官去喊法師。法師老不來,他有點兒急,也有點兒累,高喊了一聲“休息!”就地解散了隊伍。送周鼎進寺,再派出一個小隊,他一直心裡緊張。他知道游擊隊的刁鑽,也知道趙富賓的兇狠。可今天是第五天,是他取走周鼎和譯文的日子,他有些慶幸,也有些放鬆,站在弘元法師的禪房外,看著遠處正在巡邏的三個士兵,他的臉上漸漸漾出一種欣慰來。
在大殿拐彎處的花園邊,也有人在關注這三個巡邏的士兵,那就是趙富賓和他的警衛。“我打前兩個,你打後邊的!”三個巡邏兵從陪殿後拐過彎去,歷歷地晃在眼前。“打!”隨著趙富賓一聲輕喊,三聲槍響倒下了三個鬼子。
槍聲就是命令。牆內的游擊隊各瞅準自己的目標,劈劈啪啪放了一陣排槍。大門外那兩個坐在路邊樹下的病病歪歪的母子也忽然躍起開了槍,倆門崗應聲倒地。兩個人上前摘了鬼子的槍,貓著腰向寺內衝去。
五犬一郎走進禪房,那尊周鼎正威風凜凜地蹲著呢!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端起來正要喝,忽然聽到密集的槍聲,扔了碗急往外衝。
鬼子兵的槍本來是架在一起的,猝不及防的戰鬥突然降臨,他們爭著搶槍。白挺鬆知道必有這場好戲,就安排了幾名神槍手狙擊鬼子。爲搶到自己的槍,鬼子兵奉獻了十幾具屍體。訓練有素的鬼子兵漸漸清醒,輕、重機槍齊響起來,狂風一樣掃向游擊隊的陣地,有戰士受了傷。
“韓二狗!”白政委喊。“到!”“你掩護,我搶周鼎!”“我去吧政委!”韓二狗大喊。“你不知道地方。快,機槍掩護!”白挺鬆喊著,帶兩名戰士衝向甬道。游擊隊的機槍狂叫起來。白挺鬆衝進禪房,三個人邊打邊撤,終於把周鼎擡了出來。
五犬一郎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場戰鬥和周鼎有關係,當他聽見禪房外響起密集的槍聲時,才發現游擊隊意在周鼎。一切都可以不顧,周鼎必須搶回!反撲的鬼子喊叫著衝過來,子彈打在鼎上,爆出丁丁當當的響聲。周鼎已被搶出,戰士們擡著飛跑。“追擊!周鼎的,一定要奪回來!”五犬眼睛都紅了,揮著指揮刀喊叫著。鬼子兵端著槍,彎著腰拼命衝擊。“白政委,你帶著鼎往那邊,我和戰士們掩護!”趙富賓喊。戰士們兵分兩路,邊打邊往外撤。
鬼子兵發現了趙富賓,輕、重機槍一齊射來。有戰士被槍打中,倒在地上。趙富賓舉起手槍,一槍把鬼子的重機槍打啞。很快又有鬼子補上來,鬼子的機槍再次響起。游擊隊被壓在豆地裡擡不起頭來。
白挺鬆和戰士們看得真切。“政委,咋辦?”擡鼎的戰士氣喘吁吁。“把鼎放在坎上,拿槍敲它幾聲!”白挺鬆命令。擡鼎的戰士用槍管猛敲周鼎。鍾一樣的聲音驟然響起。五犬一郎一陣欣喜:“那裡!鼎在那裡!周鼎的,堅決地奪回來!”鬼子兵棄下豆地,掉頭往這邊衝來。
“白政委,炸了吧!怎麼著也不能讓它落到鬼子手裡!”一個戰士喊。“嗯,別慌!”白挺鬆大聲喊,“手榴彈拿兩個來!”有戰士馬上遞過來兩枚手榴彈。白挺鬆拉出拉環,用腳上的鞋帶兒拴了,綁在鼎腿上,然後放倒周鼎,把兩枚手榴彈埋在鼎旁,喊一聲:“撤!”
五犬一郎帶著隊伍衝到周鼎旁:“哈哈哈哈,周鼎!趙富賓的失敗!”“周鼎!”鬼子們喊著,就要去擡。“慢!”五犬制止住他的兵,圍著周鼎看了一圈。游擊隊開始了反擊,輕輕重重的槍聲驟然響起,伴著手榴彈的爆炸聲和戰士們的高喊聲,游擊隊戰士衝了過來:“消滅日本兵,活捉鬼子五犬!”
“快,擡走!”五犬高喊。鬼子兵上前擡鼎,手榴彈忽然炸響:“轟!”幾個鬼子兵應聲倒地。“擡走!”五犬一郎也受了傷,他抹著臉上的血,大叫。鬼子兵擡起周鼎,又被游擊隊追打進寺裡。
五犬一郎一回到駐地,翻譯官就被押了進來。五犬一見,走上前就是幾個耳光:“你的,混蛋!”“哈依!”陳崇洋挺直胸脯。“你的,畜生!”“哈依!”翻譯官的鼻子流血了。五犬一郎又扇他一個耳光,大吼:“你的,解釋!”翻譯官自扇了幾個耳光,這才現出哭相:“是,太君,我混蛋,我該死,我被八路俘虜了,他們掐我的脖子。可是,我對皇軍忠心耿耿,我沒有給八路任何消息!”“嗯!”五犬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怒氣,“關起來!”“太君,太君……”翻譯喊著,被兩個鬼子架走了。
五犬一郎的目光落在周鼎上,心中的塊壘立即化解了許多。他點亮蠟燭,端著,一點兒一點兒照看起來。五犬一郎是一個軍人,一個日本軍人,他殺人,他放火,他攻城掠地、強姦婦女,讓手無寸鐵的人在他的面前有地獄般的感覺,但這,遠不能比馬利奇那尊商鼎帶給他的幸福和滿足!正是從這尊商鼎,他證實了自己最迫切的價值和意義!他知道,能給他最大安慰,能讓他如此冒險的,只有古物!那些穿透了數千年時空的古物!它們知道萬千個秘密,可它們守口如瓶一言不發。要讓守口如瓶一言不發的古鼎說出遙遠又遙遠的萬千秘密,想一想都讓人興奮。
他的父親遠蟹橫行曾說,古物就是歷史,既具宏觀的時空,又具微觀的心理。如果說其他士兵的侵略中國是出於民族主義的狂熱和開土封疆的激情,那麼,五犬一郎的潛意識裡,最基本的動力就是掠奪古物。尤其當他第一次看見馬利奇買得的商鼎,那種碩大,那種精絕,那種震憾,佔有的騰然而起簡直無法遏止。他端著蠟燭轉了一圈兒。周鼎被手榴彈炸過,半邊都薰成了深深淺淺的黑灰,不少地方變了形,一條腿差不多要掉下來。他拿起一塊布輕輕地擦著。他擦到了那個斷耳的地方,連忙拿過來那個被他敲掉的鼎耳。讓他震驚的是,鼎耳根本放不上斷耳的地方!五犬一驚,陡然出了一頭大汗。五犬把蠟燭端到鼎耳邊,逆了光細看:
鼎耳斷處完全抹平,一點兒原來的樣子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