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讓步了,“等孩子再大幾歲,我親自找他郭一山,要求學捏骨。你算算賬就知道了,咱財比他的寶大了九歲,再等九年,財十九了,寶也才十歲。那時候,我親自去找郭一山,提出讓財跟著他學,他不會有啥說了吧?祖上的秘方,不能只成他一家的呀!你沒聽說,早先時候,咱的祖爺也是跟著他叔學的。那時候他叔家沒有男孩兒,咋說也不能叫捏骨的手藝失傳呀,就教了他侄子。一教,哎,又生男孩兒了。這就是所以傳了兩支……”“對。”一方妻來了勁頭,“這就是個理由。有祖上的規矩,他敢不教,咱就去嚷嚷他!說他不遵祖規!”一方說:“他想教你了他就信祖規,他不想教你了那都是理由,比如說,那時候老祖爺家沒男孩兒,現在郭一山不是有寶嗎……”
十歲的郭濟財拿著彈弓和七歲的弟弟郭濟富打鬧著從外邊進來:“爹,外邊放炮哩,可熱鬧,你們咋不去看?”爹不接財的話,喊一聲“財”,兩個孩子都站下了。“明天不要上學了。”“爲啥?”財瞪大兩眼。爹說:“你學了幾年了,字認得也不少了。叫你兄弟自己上就行了。你上你舅家,跟著你舅學牙醫!”財噘起嘴:“我不去,天天對著個臭嘴……”“哎,你這是聽誰說的?”娘瞪眼看著他。財下意識地看爹一眼。“臭嘴!沒有臭嘴你早餓死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當個先生受人敬,你狗屁不通逞啥能,明天就去啊,不上學了!”娘嘮叨起來。弟弟富對著哥做個鬼臉兒。“那是你舅哩,又不是二家旁人,享福還不知道!要是跟著人家,鋪牀掃地掂尿罐,看不天天揍扁你!”娘說。“我想學捏骨!”財有點兒犟。“先學拔牙。以後再學捏骨。”一方看著兒子,“大人說話哪容你吵吵?就這樣定,啊!”
“爹……”財還想說。“想捱打哩不是?聽話!”爹堅決地阻住他。兒委屈地看爹孃一眼,眼裡汪出淚來。“你不是學過《三字經》嗎?那上邊咋說,‘子不教,父之過。’‘教之道,貴以專’。爹不但要教你,還要‘貴以專’,咱就‘貴’拔牙這一‘專’啊!”一方用菸袋比劃著。
兩口子做事倒雷厲風行,第二天上午,他們給財準備個小包袱,一家四口把十歲的孩子送出了家門。郭崔氏一手抱著不滿週歲的三兒子有,一手拉著大兒子財:“去吧,要聽話,別貪玩兒,學有眼色點兒。你舅不會難爲你!你妗子要是吵你,你就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聽見權當沒聽見……”“回去吧!都說過幾遍了。”郭一方有些不耐煩。“說幾遍了也未必就記住!小孩子家,他沒耳性!”妻又接著嘮叨,“記住沒有?你妗子要吵你……”“我就這個耳朵進,這個耳朵出……”財也有些不耐煩,他比劃著兩隻耳朵,截住話頭。“你知道我要說這?”娘生氣了。三人都不說話了,等著她繼續往下說。“你妗子要是吵你。你就……走吧!”娘說著,哭了。郭一方看妻一眼,說:“走吧走吧。”說著,又拍了一下兒子,“想家了不會回來,那是你舅你妗子,又不是二家旁人。”郭崔氏站住了。
郭一方帶著兒子往街上走去。七歲的弟弟富忽然追出來:“哥,哥!”財停住腳。“把你的彈弓給我吧,你以後就是徒弟了,又不玩了!”富看著哥。財猶豫了一下,從兜裡掏出樹杈做成的彈弓遞給弟弟。富興奮地拉了幾下,還對著樹上的鳥做出射擊的樣子。財忽然哭了。富莫名其妙地看著哥,忽然說:“哥你別哭,等我打了麻雀給你送肉吃中不中?”
時木墩一生中創造了許多意外。七十歲生日那天他又創造了一個,這是他最後的一個,也是他最讓人意外的一個。當磚頭把爺這個最後的意外說給姑聽時,花娘竟哭得不可自抑。
磚頭來到的時候,正趕上郭家上樑。誰也沒注意他的回來,都瞪著眼睛看熱鬧呢!磚頭在人羣裡找不著花娘,邁腿就到了院裡。這時候一川正攆著給媳婦飄樑蛋兒,花娘給一川媳婦解了圍,一扭臉看見了磚頭。看見磚頭她也沒意外,當看到磚頭腳上的鞋蒙了白布時,花娘才感到不對,緊張地問:“咋了?這是咋了磚頭?”磚頭沒說話,跪地上磕了個頭,站起來纔回答:“俺爺老了!”“啥?”花娘一時沒反應過來,磚頭又重複一遍:“俺爺、老了!”說著,哭了。“啊!咋會呢?他、他不是纔好嗎?”花娘一下子怔了。鶴鳴置了兩份禮讓磚頭回去給爺過生日她知道,鶴鳴後來又專門置了一份禮、送了一包衣服她不知道,她是到晚上聽見門樓下的病人說才知道的。能吃能喝能罵人,還帶了三份禮一包衣服,咋能說死就死了呢?回到屋裡,磚頭一臉戚容,給姑滔滔地講述了這幾天的事情:
“我不是接他回家了嗎,本來好好的,可他一看見我爹,看見家裡對他的生日沒啥準備,立即就火了,對著我爹就罵起來。你想想,他經常不回家,誰知道他過生兒不過生兒呢!他一罵,我爹就跑出去,不敢進家了!要說我爹也不對,他再罵也是你爹呀!可他怕他怕慣了,一聽見他罵嚇得直抖。他看我爹不回來,就罵我娘。咋難聽咋罵!我娘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平白無故捱了一場罵,很生氣,也出去躲了。沒人罵了,他就罵我。罵我我聽著。我是他孫子的嘛,隨便罵!可是我有事,不能老聽他罵呀!我就出去了。西邊俺頭叔聽見他罵人就過來勸他兩句,街坊鄰居嘛,他把人家也罵上了,鄰里們也不敢理他了。他沒處撒氣,看見家裡養的狗,操起鐵杴就打,狗叫喚兩聲,也嚇跑了,不敢進家了……”
花娘看他一眼,唉地嘆了一聲。磚頭以爲姑不想聽,立即就不說了。兩人沉默著。磚頭不時偷看姑一眼。“你咋不說了?”花娘看著侄子。
“噢,”磚頭應著,看姑一眼,“我怕,咳咳……我爺越罵越有勁,整罵了兩天兩夜,本來是他過生兒呢,結果變成他的罵人表演了。誰也不敢理他,誰理他他罵誰!這樣到第三天早上,哎,咋聽不見他罵了,回去看看吧!”磚頭翻姑一眼。姑也看他一眼。
磚頭繼續往下講:“我回去一看,院子裡沒人;到屋裡一看,也沒人。會不會是走了啊?他不是經常不在家嘛!我喊,爺,爺!你渴不渴?我不是想討他的好嗎?哪兒也沒!我這心裡忽然就感覺毛毛的,我無意間到廁所裡一看,你說咋著?他吊死在那棵歪脖子槐樹上了!”
“啥時候上吊的?”花娘禁不住問。“誰知道哩!”磚頭說著,現出懊悔的樣子,“好像是夜裡吧!身子都硬了,頭髮、鬍子上都是露水。”花娘大睜雙眼呆呆地看著,似乎要看破牆壁,直看到無邊的遠方。
磚頭看姑一眼,只管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後來,還是咱村那個老壽星、九十四歲的魁爺說了句公道話,他說,俺爺還是疼孩子的,他要是把自己往堂屋門上一掛,誰還咋進屋呢!他是怕弄髒了家裡的地,嚇著孩子了,才選擇去廁所上吊的!”
花娘嗚地哭出聲來。她放任地哭著,一點兒也不掩飾。磚頭看著姑,誇張地擦了擦眼睛,拉住姑勸道:“姑,姑您別難過了,他走了也是他的福,活著有啥意思呀……”“閉嘴!”花娘猛喊一聲。磚頭鬆了手,站在旁邊不再說話了。“嗚——”花娘又哭。
巧巧正帶著寶在院裡玩,聽見哭聲,緊張地看一眼奶奶的屋子,抱起弟弟往孃的屋裡跑。
一山聽說了這個消息,連連搖頭說:“不可能!他走時不是好好的嗎?”鶴鳴說:“上吊了!”“爲啥?爲啥要上吊?”鶴鳴給他學了兩句,“時老頭兒,荒唐啊!”一山嘆一聲,搖了搖頭,禁不住又嘆:“荒唐啊!”鶴鳴說:“花娘一直在哭,中午的飯都沒吃。”“啥?一直哭?她恨得不行,還哭啥?”一山更不解,一臉困惑地地看著太太。雲鶴鳴點了點頭,說:“唉!她爺倆呀,不知道上一輩子誰欠誰的……我想準備個供,讓她給老頭兒送送終。畢竟父女一場哩!”“一輩子反貼門神不對臉,她會嗎?哎,可不能讓她很哭,她心臟不好,鬧不好要出事!”
wωω ●TTκan ●C O
花娘沒吃午飯,晚飯時仍然不思水米,雲鶴鳴端飯進來,喊一聲:“花娘,吃飯呢!”花娘擡起頭看一眼飯菜,說:“不想吃。”“吃點兒吧!”鶴鳴又勸。花娘接過飯碗,禁不住感慨:“鶴鳴啊,你說這人咋這麼怪呢!他沒死時,聽見說他,我就烏雲罩頂,昏天黑地,煩得要死。一說他死了,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雖說他一輩子沒做多少好事,可是想想,他一生中也沒過多少好日子啊,人嫌狗不耐煩,到哪兒都不被人正眼瞧……唉,人來世上,到底是爲的啥呢?就是爲了結點兒怨受點兒罪嗎?”
鶴鳴說:“花娘,不管咋說,老人家走了。人死如燈滅,啥都不說了。沒怨沒恨了。我和先生商量,咱也請一班響器給老人家吹吹,生前不快樂,死了再不能不快樂了!也叫老人家快樂快樂,您看中不中?”“不中。”花娘放下碗,“他一輩子給郭家找了無數麻煩,光官司就打了兩場,鬧了幾十年!就說前幾天給他看病吧,看了三個月,連吃帶住,分文不拿,片禮沒有,病好了,會說句謝吧?連個謝字都沒有!他一生有負郭家的多了!”鶴鳴又勸:“花娘,人死了,一了百了。啥禮都不講了!就剩這一回了……”花娘一扭頭,看著磚頭說:“回去給你爹說,孝,我穿;出殯,我就不送他了!”
雲鶴鳴看著磚頭,爲花娘打圓場:“也中。磚頭,你姑身體不好,回去再哭一場,也受不住。”“姑,把你的鞋給我一雙吧?”磚頭說。花娘神情茫然地看著侄子。“給我一雙鞋,我好拿回去給你糊孝啊!”磚頭看著姑解釋。“啊,啊啊,”花娘下意識地應著,彎腰從牀下拿出一雙鞋遞給磚頭。“花娘,你吃飯吧!”雲鶴鳴說。花娘端起碗來。
雲鶴鳴對磚頭說:“磚頭,你跟我去拿點兒錢,就算我們給你爺上了一份供品!”說著,走出屋子。時磚頭跟出來。雲鶴鳴小聲囑咐:“回去對你爹說,就說是你姑身體不好,沒法回去。禮到了,別爭競!”“嗯嗯。”磚頭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