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人靜,萬籟俱寂。夜貓子的叫聲自遠而近傳來,聽著讓人心驚。劉仙堂睡不著,躺在草鋪上,靜聽著外邊的風吹草動。他忽然聽見了外邊的門響,咯吱,咯吱……吱兒,門開了!劉仙堂拍拍二孬。其實二孬也沒有睡著。不知爲啥,被****關起來的時候他夜夜睡得不錯,今天回來了他倒睡不著了。門響他也知道,他一手握槍一手撐地,恨不得耳朵變驢。
兩把手電筒突然對準牀上。被子下的人似乎動了一下,兩個黑影同時撲了上去。“媽的!”兩人輕罵著,猛地揭開了被子。
兩人再次打亮手電筒,對著屋子照了一遍:室內空空。牆上掛著的天地全神像前,一個香爐積滿了香灰。“撤!”兩人小心地走出來,向四周看了看,輕輕把門掩上。
聽著人走了,二孬就想起來。劉仙堂拉住他。兩人於是又躺下來。正叫著的夜貓子忽然不叫了。
又有兩個黑影進了屋子。兩人胳膊上都勒著一條白布。手電筒再次亮起:兩雙破鞋和凌亂的牀鋪。手電光在牆上逡巡著,天地全神像的影子忽然透進室內,二孬一哆嗦,影子沒了。“走嗎?”一個男人的聲音。“慢!”是狗子。韓二狗略一思考,從地上撿起一把笤帚,挑著一件破衣服猛地伸出門外。一道寒光嗖地砍過,笤帚斷成兩截。韓二狗猛地躥出。院子裡,劈劈叭叭,四條黑影戰在一起。幾個回合後,忽然各自跳出,一閃身,飛身上牆,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天亮了,劉仙堂和呂二孬從被天地全神像遮住的牆洞裡爬出來,看著凌亂的屋子,劉仙堂緊張之極:“二孬,表弟,看來,我們真的是不能在這兒住了!”
冬至那天下起雪來。一開始雪絮稀,漸漸地就稠了,一團一團地直往下砸。雲鶴鳴穿著棉衣,挎一個包袱又去了洛陽,她知道,無論如何也要把情報送給巧巧。程司令正和太太烤火,看見親家來,連忙站起來替她拍打身上的雪。
“孩子懷孕五個多月了,瘦得皮包骨頭。”雲鶴鳴坐下來一說,禁不住淚水直淌,“半個月前下酷霜,我想給巧巧送件棉衣,他們不讓。今天這大雪都下起來了,孩子還穿著單衣呢!眼看著天氣越來越冷,俺巧巧連街上要飯的女人都不如!一山要是活著,不知道該心疼成啥樣呢!”“女犯有孕,是應該有所照顧的。母親有罪,孩子沒罪嘛!哎,巧巧是醫生,屬於非戰鬥人員……”程將軍轉身抓起電話:“你來一趟……現在就來!”
何參謀長跑步過來:“報告!”程司令看著何參謀長說:“你陪雲先生再去關隊長那兒一次,給閨女送件棉衣。犯罪歸犯罪,砍頭也就是碗大個疤嘛!總不能活著就受死罪吧!況且郭巧巧還懷著身孕,又是非戰鬥人員。”“是!”“有困難嗎?”將軍的聲音和緩下來。“我想辦法!”何參謀長派人暗殺劉仙堂未成,正爲此事內疚。“哎,這是美國進口的咖啡,就說是我送給他的!”程司令皺著眉頭,拿起桌上的一筒咖啡。“司令放心,保證完成任務!”何參謀長敬一個禮。
一聽要見犯人,關隊長馬上打起官腔::“何參謀長,你知道我們這兒耳目衆多……你把衣服拿來,我讓人給她送去不行了!”“當孃的,跑了幾十裡,不就是想見人嘛!”何參謀長一臉討好,送上咖啡,“這是程司令給你送的咖啡,真正的美國貨!老同學,臉寬呢!將軍給誰送過禮?還不是就老兄您嗎?”關隊長皺了皺眉,說:“哎呀,何參謀長啊,那我就再假公濟私一回!老弟我要是真有事了,就找你混飯了啊!”關隊長做出決絕的樣子。何參謀長笑了:“關峰就你這才能,程司令巴不得你現在就去呢!只怕袁主任他捨不得放!”“嘿嘿嘿嘿。”關隊長笑著,走了出去。
一身夾衣的郭巧巧戴著腳鐐一拖一拖的跟著關隊長走過來。雲鶴鳴跑上前攙住閨女:“巧巧!”“娘,家裡都好吧?”“家裡、都好……”雲鶴鳴說著,連忙打開包袱往抖抖索索的女兒身上套棉衣,她邊穿邊哭,淚流不止。“謝謝娘!”郭巧巧抓住孃的手。
雲鶴鳴告訴女兒:“巧,農曆臘月初二,你弟弟結婚……”“弟媳是哪裡人?”“程司令的三閨女菁菁。”“祝賀弟弟了!”巧巧笑了一下,說,“告訴我弟弟,姐姐要送他一支金筆,先欠著他!”雲鶴鳴又哭了,她流著淚小聲囑咐著:“記住,初二夜裡,凌晨三點,有人接應……”巧巧眼圈兒紅了:“就是我弟弟喝喜酒的日子!”“嗯。”雲鶴鳴點頭,“十一月是小禁,只有廿九天。”巧巧一下子撲在娘懷裡,哭了起來。
“臘八祭竈,年節來到。閨女要花,小子要炮……”一入臘月,就有人放炮了。這裡那裡,不時響起零星的鞭炮聲,表示著人們盼望新年的急切心情。臘月初二一大早,郭家門樓響起了炮聲,這不是零星的鞭炮,而是一連三響的鐵銃:通!通!通!十七歲的新郎倌郭濟遠披紅掛綵走出大門。“吉時已到,新郎上馬——”執事孫大頭高喊。郭濟遠在牽馬郎的幫助下騎上高頭大馬。“鼓樂高奏,鞭炮齊鳴——”孫大頭又喊。鞭炮急雨般響起來。吹吹打打的鼓樂,逶逶迤迤出了村子。
郭家院內盤起了爐火熊熊的大竈,掌勺的爲清一色的軍人廚師。這是程司令的特意安排,他派了不少軍人,一定不能再讓壞人鑽啥空子。“老班長,這回要看你的湘菜手藝了!”有人說。“少不了辣椒!”有人說笑。
娶親宜早。半晌時分,迎親的隊伍已經走在回村的路上。最前邊是五匹大馬,馬上的軍人揹著飾纓長槍,頭戴儀仗隊的紅箍高禮帽。緊接其後的是鼓樂班子,清一色的軍樂,奏起來雄壯整齊。跟著鼓樂的,是一百名胸掛大紅花的英俊士兵。再後,纔是騎馬的新郎和坐轎的新娘。挨著新人的,又是一百名胸前掛花的士兵。整個隊伍,浩浩蕩蕩蜿蜒二里多路。
花轎在門樓外停下。大廚倌挑著燒紅的犁鏵圍轎疾走,邊轉邊往犁鏵上潑醋。隨著每一潑聲響,就騰起一團濃濃的白煙。鞭炮激烈地響著,彌散出一派嗆人的硝煙。
紅氈在地上滾鋪,從街上滾進郭家門樓再一直滾進郭家院內,讓人總有看不到頭的感覺。兩邊,是胸佩紅花、腰挎手槍的士兵組成的保衛長廊。執事孫大頭聲嘶力竭地喊著彩詞:
紅氈接紅氈,紅透半拉天。
一胎倆公子,文武雙狀元……
老百姓只能站在遠處觀看,誰也進不到跟前。維持秩序的,全是軍人。燃放鞭炮的,也是軍人,只有執事孫大頭是個穿著長衫的百姓,顯得很是滑稽。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互拜,同入洞房……
坐帳,撒牀……演完程序也就到了傍晚。對於今天的婚禮,讓雲鶴鳴深感遺憾的就是沒能讓鄉鄰們盡情的鬧騰,所以天還沒黑,她就帶著兒子濟遠一家一家地邀人來赴鬧房的喜宴了。“賴孩兒,去喝喜酒了!!”雲鶴鳴喊。“當兵的都走了?”賴孩兒問。“都走了都走了!”又一個門口,雲鶴鳴再喊:“拴叔!請您老晚上去喝喜酒!”“哎喲雲先生,一定去一定去!”老人笑著。
鬧房是婚禮的高峰。猜拳行令,戲謔新娘,新花樣不窮,鬼點子迭出,只要是善意的就都可以用。人不鬧鬼鬧。鬧吧!“讓新娘子出來倒酒,讓我們看看城裡的小姐長得啥樣!”賴孩兒一聲大喊,衆人齊應:“新媳婦出來倒酒!”“新媳婦出來!”身穿飾花紅綢襖的新娘程菁菁掂了酒壺,和郭濟遠一同走進屋來。“哎喲!”衆人眼睛一亮,全給鎮住了!“說吧,先給誰斟酒?”新娘微笑著。衆人醒過神來,爭搶著端起酒杯大叫:“來來,先給我倒,先給我倒!”
從傍晚到子夜,鬧房的人們喝硬了舌頭喝軟了腿,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下雪了,鵝毛般的雪片在燈影裡翻飛。雲鶴鳴喊磚頭:“天不好,誰喝高了你送送!”“哎。”磚頭應著,一個一個送他們出了大門。
在洛陽城內的東周大酒店裡,同樣是觥籌交錯一片繁忙。晚六時半,喜宴準點舉行。主持宴會的是何參謀長:“諸位,今天是程司令小女的大喜之日,程司令夫婦特設喜宴向諸位致謝,現在,歡迎程司令講話!”衆人鼓掌。
程司令手舉酒杯站起來:“女士們,先生們,朋友們,深情厚意,受之有愧,特備薄酒,相邀同道。請大家不揣簡陋,一醉方休。來來,乾杯!”“乾杯!”“乾杯!”衆人齊站起來。
酒過三巡,程司令舉杯敬酒。他走到軍統袁主任面前:“謝謝賞光啊袁主任!今天咱倆要喝三杯!”夫人勸他:“兩杯吧老程,前天你還頭暈!”“三杯!”程司令堅持。“將軍有命,敢不服從!三杯就三杯!嫂夫人,你數著啊!”袁主任脫掉帽子,斑禿的頭頂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美酒佳餚,雪夜暖室,又是最高軍事長官的喜宴,人們哪還思歸,一個個吆五喝六,或捉對廝殺,或兵團作戰,時過夜半,酒宴不散。何參謀長還在和關隊長劃拳,兩人都有了醉意,說話顛三倒四:“關隊長,你們軍統,通通通、通都他媽……”何參謀長擺著手,表示不屑一顧。“你們呢,剿共剿共,越剿越多。我的監獄都快放不下了……”“你喝三杯,我把****全部剿滅!”“我喝三杯沒問題,你喝五杯,我把監獄的鑰匙全部給、給你掌管……”
袁主任也喝醉了,被人扶著,還口齒不清的罵街:“程司令,你們他媽的……都他媽的……”一下臺階滑了一跤,袁主任笑了:“程司令,絆馬索!你他媽淨給我使、使、使絆……”
雪越下越大,迷林似的遮擋起人們的視線。
看著外邊的雪,看守禁不住裹一裹身上的大衣。迷離的雪減輕了夜晚的黑,總讓人想起遙遠,想起故事,想起奶奶的懷抱和孃的臂彎,靠在牆邊,看守打起了瞌睡。
臘月初二,巧巧一整天都是在緊張和興奮中度過,她擔心獄友被提審,擔心敵人使花招,擔心會有啥意外。天黑下來了,她又擔心有夜審。直到雪下起來她才感覺有些微的輕鬆。這是個可愛的看守,因爲他一睡著準有驚人的鼾聲。巧巧的挖磚掏洞幾乎都是在他的鼾聲中完成的。看守的鼾聲安靜的響著,巧巧爬起來,迅速掏開牆角的洞,又用地上的稻草挽兩個疙瘩放在被子下做成矇頭睡覺的樣子。
白挺鬆的頭伸過牆洞:“巧,時間到了!”
大姐傷得嚴重,她勉強坐起來,小聲說:“你們走吧,別管我!”“沒事大姐!出了門就有我們的同志接應!”巧巧說著,幫大姐整好衣服,“你先過去。”大姐咬著牙,翻身起來。白挺鬆伸過手拉著,巧巧在這邊推著,大姐第一個鑽過去。
巧巧聽了聽,鼾聲仍舊。她把兩個稻草疙瘩並排放好,又拉被子蓋了,這才彎著腰,慢慢地鑽進男囚室。
後牆洞也挖開了。五個人不敢怠慢,順次鑽進牆洞。第一個鑽出洞口的是白挺鬆。面前是一個寬闊的院子,正中的屋子裡還有燈光。雪落無聲,燈光也無聲,整個院落靜悄悄的。這是一場安詳的雪,沒有風的嘯叫,沒有醉的飛舞,只有迷茫和紛擾。白挺鬆看了一會兒,沒有發現動靜。一行人沿著牆邊往外摸,在迷離的雪景裡,他們更像幾個虛幻的影子。
一個持槍的遊動哨兵巡邏過來,在他的身邊緊跟著一條警犬。五個人停下來一動不動。機警的狗東西還是發現了動靜,對著牆邊瘋狂吠叫。啪,啪兩槍,遊動哨應聲倒地。警犬也中彈了,但它還在叫喚。趙富賓等游擊隊員猛撲過來。“趙司令!”白挺鬆邊喊邊跑過去。“跟我來!”趙富賓喊著,帶他們往外走。
探照燈刷地亮起,一下子把大院照徹了。一羣人來到梯子前。“快上,外邊有接應!”趙富賓說。槍聲大作,有子彈從頭上飛過。
“郭院長,快!”趙富賓輕聲喊。
巧巧第一個爬上牆頭,迅速翻了過去。牆上的鐵絲網已被接應的同志撕開。另兩個男囚也翻了過去。敵人發現了,機槍掃過來。子彈打在牆上,泥土亂濺。“司令,我掩護,你們先走!”一個戰士跑過來。“去,把他的機槍打掉!”司令命令道。“是!”“我們躲到屋後!”趙富賓拖著大姐。
一聲手榴彈的爆炸,機槍啞了。
“快!”趙富賓喊著,推著白挺鬆爬上牆頭。可是大姐卻怎麼也爬不上去。“把我丟下,同志,請把我丟下!”大姐著急地喊。“不行!”白挺鬆在上邊拉,趙富賓在下邊舉,大姐終於上了牆頭。
警備隊被驚動,整隊士兵跑步出來。警車鳴著笛,在街上飛駛。
兩輛摩托車載著剛剛解救出來的五個同志在街上駛著。趙司令和游擊隊員們邊打邊退。巡邏車尾隨而至。摩托車拐進一條小巷。“快快!”一扇小門打開了,第一輛摩托車停下,巧巧和另兩位男同志迅速下車躲進小門。摩托車疾馳而去。
第二輛摩托也拐了進來。“快下!快下來!”接應的同志輕喊著。敵人的機槍突然響起來。駕駛摩托的戰士和白挺鬆及大姐紛紛中彈。“白政委!”接應的游擊隊員喊著,舉起槍來向敵人射擊。
敵人越來越近了。“白政委!”游擊戰士喊著,拖起政委要走。白挺鬆抓住戰士的槍,吃力地說:“你、快走,我、我命令你、快走!我來掩護!”“政委!白政委!”戰士不走。
白挺鬆趴在地上,瞄準敵人射擊。槍聲越來越緊,有士兵端槍衝過來。白挺鬆艱難地射擊著,不時有士兵倒下。
“哇——哇——”嬰兒的啼哭宣佈了新生命的到來。
“男孩兒!”花娘欣喜地說。
“鳳鳴,快喝下去!”雲鶴鳴給她捧上一碗紅糖雞蛋麪湯。綵鳳鳴抖抖嗦嗦地接過來。
這是臘月初三的黎明時分。勤快的公雞已在漫天大雪中開始了對於太陽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