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車子,一輛上坐著郭一山和馨,一輛上坐著花娘和寶,雲鶴鳴和大鳳甩了手跟在後邊。白日西斜的時候,老彩終於看見了主人的歸來:“郭先生回來了!”驚喜地喊著,跑上去迎接。老彩妻和兩個兒子聽見,也都喊叫著跑出來。郭先生下了車子。大家都有久別重逢的感覺,老彩一家四口,老的接老的,小的接小的,寶和鮎魚,馨和泥鰍,一個個親熱得不行。兩個漢子把車子停在門外,一行人進了院子。雲鶴鳴張羅著:“兩位兄弟,都去客房裡!”一轉臉又吩咐,“老彩,快給客人端水洗臉。大鳳,你去泡茶!”“中中!”父女倆應著,連忙去做。
“哎,磚頭呢?”雲鶴鳴想起來了,大聲問端水過來的老彩,“老彩,磚頭呢?”“哎,就是。磚頭呢?”老彩看見女兒和主人一家回來,心裡的石頭落地,高興懵了,一時沒轉過彎來,想了想,說:“下午還在呢!”說著就往四下裡瞅。離家幾天了,雲鶴鳴怕有啥事,她從前往後,一個屋子一個屋子的查看起來。
此時的磚頭正在藥房裡亂翻呢!他拿起藥舀看看,又去拉藥鬥,合上藥鬥,又扒藏藥的抽屜,聽見外邊有聲音,他連忙停住手,出了屋子,就要鎖門。雲鶴鳴過來了,說:“啊,磚頭,你咋在這兒?剛纔還找你呢!”磚頭鎮靜起來,說:“昨天夜裡進來個賊,我聽見就在藥房這一片,我今兒個檢查一天了,怕丟了啥東西?!彪咜Q鳴一驚:“丟東西了嗎?”磚頭說:“還沒發現。”“你咋進來了?”雲鶴鳴指著藥房。“我,咋進來了?啊啊,小偷把門弄開了,我來的時候,門就這麼開著!”磚頭比劃著。雲鶴鳴走進藥房,仔細看著?!澳憧?,除了動了一些藥呀啥的,好像沒偷走啥?”磚頭比劃說。鶴鳴說:“再仔細查查!”
花娘開門走進屋子,用手展了一下牀單,便躺了下去。雖然是坐車回來的,但她畢竟病了一場,感覺有點兒累?;锾稍跔椛?,瞪大眼睛瞅著屋內。她忽然感覺哪兒有些不對,這房子她住了幾十年,有一點兒變化她都知道。哪兒不對呢?啊,櫃子上的鎖方向不對!她鎖櫃總習慣把鎖頭朝左,鎖孔朝右。右手用鑰匙,捅著方便。今天怎麼翻了個過兒?是急著走時鎖反了?她一翻身坐起來,瞪大眼睛看著那把反鎖,心裡忽然緊張起來。花娘爬起身,掏出拴在衣釦上的銅鑰匙,一下把鎖捅開,猛地掀開櫃蓋:櫃子有人動了!帽盒本來在這一頭呢,現在卻到了另一頭。衣裳也有些異樣?!芭律队猩?!”花娘咕噥了一句,確信有人動了她最寶貴的東西?;锏氖侄哙轮粯右粯拥赝饽弥吥眠呧洁洁爨斓卣f著些啥?;锖鋈煌O率郑哉Z著:“竹布長衫。老先生的竹布長衫!”她站著,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重新合上櫃蓋,又照原樣把銅鎖掛上。她這一掛,忽然知道是誰拿的了!哼,王八羔子,我饒不了你!
大鳳想換鞋,她回到屋裡,坐在牀沿上,把腳上的鞋脫掉,用腳去找牀下的舊鞋。沒有。她不用彎腰看,以前都是這樣找鞋的,把腳又往牀下伸了伸,還是找不著。大鳳側過身,伸了頭去看:空蕩蕩的牀下什麼也沒有。大鳳好奇怪。她轉頭看看屋裡,又皺了眉使勁想。想了一會兒,又把頭伸到牀下,這次她下了決心,非得給牀下要鞋不可!可她失敗了。
客房裡,郭先生陪著兩個送他們的客人吃飯。廚房裡,雲鶴鳴邊吃飯邊給大家說事情:“磚頭說,昨天夜裡家裡進了小偷,你們回去後,都看看少了啥東西沒有?”話音沒落,大鳳接上了,說:“看過了,我丟了一雙鞋?!彪咜Q鳴問:“啥鞋?”大鳳說:“就是、就是我平時穿的那雙舊鞋?!贝蠹液宓匦α??;锊恍?。鶴鳴說:“小偷恁沒出息,光偷你一雙舊鞋!”大家又笑。花娘仍然沒笑?!罢娴?。跑反前才換下來,我怕路上跑爛了,才換了這雙新鞋?!彪S著大鳳的話,大家都看她的腳?!盎厝ザ荚倏纯?。”鶴鳴說,“小偷既然進來,就不會光偷雙舊鞋。”花娘不說話,她大睜雙眼,緊緊地盯著磚頭。磚頭誰也不看,說:“我一聽見動靜,馬上就起來了。小偷在前邊跑,我跟腳在後頭追。不錯,小偷是進了大鳳的屋門,好像、好像拿了啥東西……”“我聽人家說,小偷從不空手的……”大鳳天真地說。“是啊,就看中了女孩子的一雙舊鞋,是個花賊吧!”花娘不陰不陽地說。“不管咋說,賊進來就不會給咱送東西,各屋都仔細查查啊!”
花娘二人不猜,只猜磚頭!她猜磚頭有兩個理由:一,磚頭是個左撇子,幹活喜用左手。右手拿鑰匙的人鎖孔朝右,左手拿鑰匙的人當然鎖孔就朝了左;二、屋鎖、櫃鎖都沒有撬,這說明賊是從容的,是放心大膽的。既然家裡有人看家,再大膽的賊也不會這樣偷。從跑反走到跑完回來,三天時間呢,還不夠他使用的嗎?花娘沒有吭?;锊豢杂袃蓚€原因,一是沒有證據,光猜咋能行?再說,就是找到了證據她也不敢吭!磚頭是自己的親侄子,是自己從孃家給他帶過來的,真鬧的滿世界都知道了,自己臉上也無光。花娘決定自己處理,悄悄地處理!晚上人都睡了,她一聲不響地起來,開了屋門,又開了院子的後門。郭家大院的後門朝著平樂大街,後門右邊就是磚頭住著的雜貨鋪。花娘來到門前,輕輕敲響了雜貨鋪的木門。
磚頭也沒有睡著。俗話說,做賊心虛,躺在牀上,姑的目光老在他面前亮。說實話,自拿了姑父的藍竹布長衫,他一連做了兩夜夢,頭一夜叫姑罵到天明,二一夜就是不斷氣的姑的哭聲。他其實也想給姑再送去,去了兩次都碰見老彩。既然這樣了,那就這樣了!磚頭想或許姑想不起來。聽見敲門聲,他就答應了:“誰呀?”花娘想給他個措手不及,就壓低聲音說:“買東西?!薄吧缘取!贝u頭在裡邊應著?;镎驹陂T邊,一動不動。磚頭點燈,開門?;锎蟛阶哌M去。“您想買點兒……哎呀姑!”磚頭緊張起來,“您、您老半夜三更來買啥東西,言一聲,我給您送去不就行了。天這麼黑,萬一摔住您,事就大了……”
花娘坐下來,平靜地問:“磚頭,你打十四歲我給你接到郭家,姑對你親不親?”“哎呀姑,你咋問這話?姑當然親我呀,把我當兒子看,咋能不親呢!”磚頭站著,使勁眨巴眼睛。“那好,只要你還知道姑對你親,那我就沒做錯?!被锞o盯住磚頭,“本來,晚飯時候我就想說,‘我丟了一件竹布長衫!’但後來我又一想,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還是給俺侄留個出路吧!”“姑,你咋越說我越糊塗呀!”“磚頭!你要真是執迷不悟,那你在郭家可算是幹到頭了!”花娘手指著侄子的臉,“把你姑夫的竹布長衫拿出來!”磚頭一臉無辜:“我、我真的不知道……”“好吧,你不知道我知道!”花娘毫不猶豫地走上前,一擠,把磚頭擠到身後,走到磚頭的白茬木箱前,猛地去掀木箱。磚頭走上前,用手按住?!按u頭!”花娘氣憤地又要去開。磚頭說:“姑,我自己開中不中?”花娘想一下,退到旁邊。磚頭慢慢地打開木箱,除了兩雙爛鞋,啥也沒有?;锎篌@。磚頭頗爲得意地說:“姑,您老別生氣,磚頭再不好,也是您侄哩……”花娘忽然看見磚頭的牀頭裡邊有一個枕頭。從小到大,磚頭哪用過枕頭?她搶過來使勁一抖:竹布長衫和一雙偏扎花舊鞋掉了出來。磚頭一下子軟了,猛地蹲在地上。“起來!”花娘猛朝磚頭踢了一腳。“姑!”磚頭抱住花娘的腿跪了下去,“姑啊,我是太想念俺姑夫了……”花娘不理,對著磚頭沒頭沒腦地使勁打,打著打著,自己禁不住哽咽起來。
雲鶴鳴在各屋又仔細看了一遍,還是沒有發現丟什麼東西,回到住的屋子,先生已經上牀,正脫衣服呢:“鶴鳴,睡吧,跑一天了,你還忙啥哩?”鶴鳴說:“我看看丟東西沒有。小偷進來,是不會不拿東西的,可硬是沒發現丟東西!”“藥王不是沒丟嗎?”丈夫說?!皼]丟。”雲鶴鳴說過,忽然心有所感,轉身跑到丈夫身邊,趴在一山耳邊小聲說,“哎,我們何不趁著小偷進來這次,就說藥王爺被偷走了……”一山皺起眉頭,問:“有啥意義嗎?”“意義太大了!”雲鶴鳴看著丈夫,“你想想,世道這麼亂,這藥王爺太惹眼了!萬一遇啥不測,你拿出來不拿?不拿,不行;拿了更不行!所以,我們就趁這個機會,對外邊人說,藥王爺被偷走了。小偷進來啥也沒偷,就偷走了個藥王爺!他就是趁跑反的機會專偷藥王爺哩!”一山想了想,笑了,說:“就你鬼點子多!”妻子撒嬌地一笑,迅速上了牀。
第二天早晨大鳳做飯,看見鶴鳴問:“先生,沒丟啥東西吧?”鶴鳴往外看了一眼,說:“啥東西都沒丟,就丟了白玉藥王!”“啊!”大鳳一聽就急了,“那可咋辦呢?”雲鶴鳴皺起眉頭:“我跟先生說了,小偷偷走了也是爲了賣錢,咱都操著心,啥時候見了咱再買回來。不過破費些錢罷了!有啥辦法呢?你快做飯吧!”
如果說大鳳聽說只是個“急”,那麼花娘聽說就是個“恨”了!大鳳急的是事,花娘恨的是人?;镎业晋Q鳴,說:“聽說藥王爺丟了?那可是老頭子一輩子的榮耀?。『?,我饒不了他!鶴鳴,我知道是誰偷的!”“誰?”鶴鳴擡頭看著她?;镆а狼旋X地說:“磚頭!”鶴鳴一時驚訝:“爲啥?”花娘趴在鶴鳴耳邊,把昨天的事情說了個清楚?!鞍。艺f呢!”鶴鳴點著頭。“我把他叫過來你審他!要真是這個王八蛋,我非得學著戲文裡頭那包青天,大義滅親了他不行!他姑父一輩子的榮譽他也敢偷!”花娘一身正氣?!鞍セ铮悴皇菍忂^他、也搜過他了嗎?”“啊。”花娘點頭?!安皇菦]發現藥王爺嗎?”花娘又“啊?!柄Q鳴想了想說:“這樣,你給他找個活,叫他離開家一天。我們在他的屋子裡再找找。要是沒有,那就不是他偷的……”花娘不解:“爲啥?”鶴鳴說:“偷是爲了賣。恁大、恁貴重個東西,又是跑反時候,磚頭根本找不到人買。再說,磚頭也是咱看著長大的,他沒那個膽。他敢偷件衣服偷雙鞋,決不敢輕易偷白玉藥王。我反覆想了,這次小偷進來就是爲的偷藥王。藥王到手,啥都不要了。所以咱家別的東西都沒丟。磚頭偷東西,或許是受了小偷的啓發,也想趁機弄點兒好處?!薄澳悄阏f?”花娘盯著雲鶴鳴。鶴鳴說:“就按我說的辦。”“我現在就去。”花娘說著就往外走。鶴鳴追出來:“哎,花娘,你千萬別審他藥王的事,只看著他離開屋子就行了。”花娘應聲“中”,急急地走了出去。
“小偷偷走了白玉藥王!”這消息迅速傳遍了全村。許多人都來家裡看,孫大頭也來了,提出是不是報官呢?雲鶴鳴搖搖頭,說,有勞大夥兒都操著心,要是有人賣,咱們再買回來了算了。鄰居們紛紛點頭。兵荒馬亂的,誰願意操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