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不急，說：“耽誤兩天不礙啥事？你爹上的是私塾，你娘連一天學也沒上，不都一樣過日子了！孩子，要學會寬容，不要總是苛求。要學會寬心，不要總皺眉頭。要學會感恩，不要總是憤怒。你是不幸的，爹去世了，但你也是幸運的，有這麼多的人疼你愛你！睜眼看看，像你這樣大的孩子有幾個在中學唸書？很多人連媳婦都尋不上，你同意了，就好像給我們多大個恩典似的！寶，誰也沒欠你啥東西，大家都在給予你知道不知道？你看看多少人在爲你忙？你只管上你的學吧，等到臘月初一晚上再回來中不中？家裡的事一概不要你管！”
“娘，你說的我也知道，但我心裡就是不痛快。”濟遠擡起頭來，“娘，你說，要不是因爲我姐，你會不會讓我這麼快就結婚？”“不會。”娘回答得很爽快。濟遠又問：“要不是因爲我姐，你會不會同意程家這門親事？”雲鶴鳴看著兒子，緩慢地說：“寶，你既然提出來這個問題，娘就把真實的想法說給你聽：假使你姐沒出事，假使你爹還活著，我們也是會同意這門親事的！程將軍雖然是個大官，可他和咱郭家有相同的心性！”娘說著，淚水忽然盈滿眼眶，“唉，我真怕郭家和程家的聯姻，讓人說成是爲了救閨女！那就辱沒了這樁美好的姻緣啊！”濟遠說：“對不起娘，兒，錯怪您了！”說著上前抓住孃的手，深深地低下頭，“原諒兒吧娘！”“寶，兒啊，你長大了，會體諒娘了！”兩串淚水從雲鶴鳴的眼裡滾落。
饅頭裡夾帶的釘子不大，巧巧同囚的大姐又傷得很重，挖牆的其實只有巧巧一人。巧巧的妊娠反應很厲害，一活動就嘔，進度慢得可怕，十幾天了才挖掉一塊磚頭。知道了游擊隊的想法，巧巧莫名其妙地有了力氣，吃了酸梅，嘔吐也輕了，挖牆的進度快起來，第二天凌晨，她就把一塊磚頭的成績擴大成通往男監的洞口。“大姐，大姐通了！”巧巧激動地對著獄友輕喊。大姐笑了，掙扎著想爬起來，白天提審時又捱了打，她的身體十分虛弱。巧巧扶起她，指給大姐看。
“巧巧！”白挺鬆的頭伸了過來。巧巧爬過去親了一下，小聲說：“挺鬆，娘來說，趙司令他們正等著我們的行動！”白挺鬆激動地點一下頭。從白挺鬆身後，一隻手伸過來。巧巧忙伸手握住。又一隻大手伸過來。巧巧兩手抓住。男獄友低沉而激動說：“謝謝你郭同志！”“郭同志，了不起！我們有救了！”兩個男獄友爭先說著感激的話。“噓！”郭巧巧以指加脣。大家一時無語，興奮得人人眼淚汪汪。
“給！”巧巧把手中的釘子遞過去。白挺鬆接了，放嘴上親一下，兩個獄友搶去，你親一口給我，我親一口給你。釘子，這枚平凡渺小的螞蚱頭鐵釘子，此時此刻，就像從遙不可及的九霄之巔走下來的仙人！
巧巧的頭伸進了男監。白挺鬆親一下巧巧的額頭，小聲說：“堵上吧！”“保重！”巧巧說。白挺鬆點頭。“保重！”巧巧對另兩個男獄友。“保重！”大個子男獄友伸過頭來，對著地上躺著的大姐，輕喚一聲，“大姐保重！”躺在地上流著眼淚的大姐，幸福地笑了。巧巧縮回頭，連忙拿起地上的磚頭，一塊一塊地重又堵上，然後撮起地上的細土，把磚縫兒彌得嚴嚴實實。
借鑑女室的經驗，白挺鬆們也把開挖的洞口選在了牆角的低矮處。捨不得浪費時間，三個人一分工，立即投入了挖牆的行動。釘子的力量雖然很小，但輪番開挖的堅強意志還是很快就拿下了第一塊磚頭。之後，速度加快，白天黑夜，只要機會允許，那枚啃咬磚縫兒的釘子就再也沒有停止過鋒利的牙齒。每天夜裡更深人靜看守打盹的時候，常有一個秀麗的拳頭從牆那邊伸過來給他們加油。三個男人激動著，你吻一下，我吻一下，那枚倦鈍了的牙齒於是就又鋒利起來。爲答謝女室戰友的鼓勵，他們也常常伸過去自己的拳頭表示決心，每當這時，虛弱的大姐就會強撐著爬起，一一親吻那帶有潮溼泥土氣息的大手，激動的淚水滾滾而落。二十多天後，牆洞已經很深，只是外邊的牆壁似乎更厚，白挺鬆用敲擊試探，得到的都是鈍鈍的聲音。又過了幾天，越獄的牆洞終於打通，蜷縮在洞內，透出磚上細小的縫隙可以看見牆後院子裡斷斷續續的人影。因爲害怕被院裡的警犬發現，他們又悄悄地封嚴了挖透的牆壁。
度日如年。從挖通牆洞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再也坐不住了。他們盼望著上級的命令，盼望著組織越獄的行動。他們擔心獄警的搜查，擔心生死攸關的洞口被敵人發現……他們哪裡知道，雲鶴鳴的行動受到了阻礙！
趙富賓判斷，濟遠和菁菁結婚的那天晚上，程司令必定請客。這被請的客人當中必有軍統的袁主任和關隊長。請客必喝酒。喝酒必嗜睡。所以趙富賓決定把越獄的時間定在當天夜裡的凌晨三點，也就是他們喝完喜酒沉沉入睡的時候。從今天到越獄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可供準備。他讓雲鶴鳴把這個消息儘快告知獄中，可當雲鶴鳴再次送信的時候，關隊長卻毫不客氣地堵死了這條道路。
從上兩次的交往中雲鶴鳴發現，關隊長愛財。所以她這次來，一包裡放進去三百塊大洋。豈料想她敲開關隊長的門時，關隊長卻像不認識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陣才說：“你是誰？什麼事？”雲鶴鳴笑著說：“關隊長，我想看看女兒。”說著，把一包銀元在桌上，“你辛苦……”關隊長火了，大聲嚷著：“拿走拿走！你這是幹什麼？”雲鶴鳴一驚。但她還想作點兒努力：“關隊長……”“你走吧！這些都是死刑犯，不準探視！”關隊長說過，啪地把門關上了。
雲鶴鳴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擡手又想敲門，沒想到此時關隊長把門開了，大聲吵她：“你怎麼還不走？想讓人送你是不是？”“啊啊。”雲鶴鳴驚訝地應著，慢慢地退了出來。
走在城內的大街上，走在凜冽的寒風裡，雲鶴鳴的腦袋漸漸地清醒過來，趙富賓的話語再一次響起在她的耳邊：“無論如何，一定要通知他們，讓他們務必知道越獄的準確時間！”雲鶴鳴決定再去司令部，她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怎麼著也得麻煩司令！一拐彎，雲鶴鳴走上了通往司令部的小街。
雲鶴鳴能坐著程司令的車去探監，這讓劉仙堂們感到困惑。他聽到這一消息的第一感覺就是：真是程司令的車？他認爲，乾親戚一般都好不了多久，程司令和郭家相契是一九二九年，現在都一九四五年了，十六七年過去還能這麼好，他真的懷疑。可是鬍子的回答斬釘截鐵：“司令的車一點兒沒錯！”劉仙堂忽然興奮起來：“哎，上次你們去平樂不是沒抓到雲鶴鳴嗎？她這次來探監，豈不是自投羅網？我們爲什麼不給她抓起來？她閨女、女婿都是，她又經常給游擊隊看病，知道的情報肯定很多……”二孬一聽也樂了：“對，鬍子哥，抓住雲鶴鳴說不定咱還能發筆大財呢！”鬍子皺起眉頭說：“她來往都是坐程司令的車，怎麼抓？”“我們不能想想辦法嗎？”二孬說，“表哥，你也想想辦法。”
劉仙堂害怕睡覺，尤其害怕睡著。一睡著神鬼都來找他，他無處藏無處躲的。他於是經常失眠。他感覺失眠比睡著了好。所以他常常瞪大眼睛望著面前的黑夜，望著望著他就想抓住點兒什麼。因爲他感覺他總是在往下沉，他害怕沉到黑夜的極深處爬不出來，所以一睡覺他總要抓住牀幫或者搦住他的柺棍。牀幫和柺棍都很結實，他喜歡抓個結實的東西。雲鶴鳴坐著汽車。雲鶴鳴坐著程司令的汽車。雲鶴鳴坐著程司令的汽車飛快地開了過來。他抓著結實的柺棍對著雲鶴鳴的汽車打去，汽車戛然而停，雲鶴鳴從上邊昂昂地走下來，他的柺棍卻忽然轉身向著黑夜深處逃去。他本能地伸手去抓，柺棍逃得更快。身子一滑，他也跟著柺棍滑向了黑夜深處：“啊，救我……”
劉仙堂醒了！
劉仙堂一醒就有了辦法：等！既然雲鶴鳴能去看閨女一次，她就會看三次、四次！既然她能坐程司令的車一次，那她就能坐三次、四次！有來就有回。有上車就有下車！我們何不在她回去或者下車的時候實施抓捕呢？劉仙堂一說，二孬馬上就表示同意。這樣，在雲鶴鳴第三次探監未成去司令部請求幫忙的時候，就和等在司令部門口的幾個傢伙碰面了！
“幹咱們這行的，就像河裡的鷺鷥，得有等的工夫！”戴著眼鏡的劉仙堂給鬍子和二孬敬了煙，就大講起他的鷺鷥理論。“鷺鷥站在水裡，一隻腳站著，一隻腳提著。它爲啥提著呢？是讓河裡的魚啊蝦啊感覺那是水面上的一段樹枝或者一片陰影，可以隱蔽。既然可以隱蔽，魚們就過去了。魚們一過去……”
雲鶴鳴掂著小包袱快步走來，她很警惕，不時地瞅瞅周圍。看見了司令部，她下意識地掠一下頭髮又往前走。
“……哎，哎哎！”劉仙堂忽然叫起來，“快二孬，雲鶴鳴！”三個人扔掉菸蒂，迅速向司令部門前跑去。二孬和鬍子跑得快，劉仙堂一扭一拐地跑得慢。
雲鶴鳴發現了他們的企圖，快走幾步就到了門崗旁邊。她笑著對小門衛點了點頭。小門衛笑笑，給她敬了個禮。雲鶴鳴快步走進去。只差幾步，二孬和鬍子也到了門前，“我們要抓人！”喊一聲就往裡闖。
“站住！”門衛上前攔住。“軍統的，要抓人！”二孬大聲喊。“證件？”門衛伸出手來。“什麼證件？軍統的！”鬍子急了，拔出槍來硬往裡闖。“不管是誰都要證件，這是命令！”對面的小戰士也過來了。劉仙堂終於追上來，大聲喊：“讓他看快讓他們看！”“媽的！”鬍子罵一聲，不情願地拿出證件。“你罵誰？”小門衛火了。
二孬拉起鬍子：“快走！”一轉身便扯起嗓子大喊，“站住！雲鶴鳴，你站住！”雲鶴鳴不理他，只管大步往前走。二孬追上了，用槍對準雲鶴鳴：“嘿嘿，雲鶴鳴，你終於被我們逮住了！走！”上前拉住雲鶴鳴的胳膊。雲鶴鳴猛地一甩，掙脫二孬的手，大聲說：“你不是二孬嗎？你這個漢奸，皇協軍的小隊長！快來人哪，他是個漢奸，皇協軍的小隊長！”鬍子上前架住雲鶴鳴。劉仙堂一瘸一瘸地也跑來了，大聲喊：“快帶走！快帶走！”
門衛認識雲鶴鳴，知道她和司令家的關係，見狀急抓起電話報告情況：“喂，喂喂，有人在抓雲先生！”程太太一聽就火了：“在哪兒……瘋了！你們給我攔住！決不許離開一步！”
“是！”小門衛應一聲，立即跑了過來，大聲喊：“站住！”
“我們是軍統的，她是！”二孬咋唬著。
“他是個漢奸，禍害過多少老百姓！”雲鶴鳴指著二孬。
“誰也不準亂動，我們在執行命令！”門衛喊著，拉響了槍栓。
程太太放下電話，馬上接通了司令：“司令部裡敢抓人，真是瘋了……老程，你要快！不然雲先生要吃虧的！”程太太按一下電話，馬上又要了門衛，“喂喂，攔下來沒有？”
二孬和鬍子要走，兩個士兵不讓。四個人撕扯著。雲鶴鳴退到旁邊，轉身就走。劉仙堂拔出刀子，搶上前去。雲鶴鳴靈巧地躲開。
荷槍實彈的一隊士兵跑步過來。刷刷刷拉響槍栓，將幾個傢伙包圍起來。一輛吉普駛過來，吱哇一個急剎車，戴著墨鏡的何參謀長從車上走下來，徑直來到雲鶴鳴身邊，用抱歉的口氣說：“對不起雲先生，讓您受驚了！請上車！”他伸手做一個請的動作。
“何參謀長，”雲鶴鳴指著二孬說，“他叫二孬，呂二孬！是皇協軍的小隊長，在平樂鎮禍害過三條人命……”說完，向吉普走去。
“哎哎，她是……”鬍子大聲喊。“什麼，把武器下了！”何參謀長大吼一聲。“是！”士兵們應著，上前繳了三個人的槍和匕首。“帶走！”參謀長又是一聲。“長官，長官！我們是軍統的！”鬍子在後邊喊。“走吧！”士兵們推推搡搡的，劉仙堂的墨鏡掉在了地上，“我的眼鏡！我的眼鏡……”他喊著，連忙蹲地上找墨鏡。
好熟悉的聲音！雲鶴鳴一隻腳踏上吉普，聞言猛一回頭，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劉仙堂戴上了墨鏡，被士兵押著，一瘸一瘸地往前走去。
白日見鬼！雲鶴鳴禁不住一聲驚叫：“劉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