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頭不用教,摸骨頭只是摸,用手摸用心記。從頭到腳,零零碎碎二百零六塊骨頭,形狀的大小,上下的方向,所處的部位,相關的骨骼,要般般明白,塊塊清楚,不能有半點兒含糊。骨傷和一般病不同,骨傷不能緩。它常常急如星火,痛徹心肺,低聲呻吟者,高喊救命者,一聲不響危在旦夕者……只要來了,立即就得施治。所以,它對醫(yī)生的要求是判斷準確,處置果斷,方法得當。不然,輕則落下殘疾,重則就要死人了。雲鶴鳴一摸就是半個月,顱骨二十三,軀幹五十一,上肢六十四,下肢六十二,還有六塊耳朵骨。脛骨、腓骨、尺骨、橈骨、鎖骨、肩胛骨……巧巧說,新媽,你是不是心裡難受,爲什麼老說“苦、苦、苦”啊?
時老頭兒到郭家鬧了一場,他不認爲是他找事,而認爲是女兒,不,是郭家不給他面子。時老頭兒一共賣女兒兩次,兩次都是因爲賭,都是因爲賭輸了。第一次是女兒十四歲那年,他輸給馬三賴六十串錢。馬三賴非逼他當場兌現。時老頭兒沒有,馬三賴死逼,時老頭兒急了,說,我還要撈本!馬三賴說,六十串你都沒有,再輸了拿啥還賬!也是急瘋了,時老頭兒當場拍了胸脯,說,我有閨女!馬三賴在他頭上捋了一下,說,中啊!二十年沒睡黃花閨女了!賴話說前頭,你可不是我老丈人啊!馬三賴當時已經五十,肥頭大耳,黃膿鼻子,呼出來的臭氣老遠都能聞見。也是該他倒黴,接下來就更慘了,再輸兩盤就到了一百串。
兩年後,他再一次重蹈覆轍,不同的是這次換了贏家。他再一次拍起胸脯說有閨女的時候,不知道人家是因爲不知道他已經沒有閨女,還是想乘著好運贏得更多,沒有立逼兌現,等到山窮水盡不可收拾的時候,沒奈何來到了郭家。此時女兒已嫁給郭老先生,咋也不認他這個賭爹。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於是一紙訴狀把郭家告到了縣衙。知縣婁知俠問明案由,打了他四十板子,並判他永不準再鬧。之後,時老頭兒並沒有金盆洗手,所以沒敢再賣女兒,和這世人皆知的四十板子大有關係!今天這事令時老頭兒十分惱火,別說那個“正宮娘娘”,就那個王八蛋狗磚頭,他也恨得咬牙!你姑不認我是她恨我,你個王八蛋孩兒哪兒該恨我呢?再咋著我也是你爺呀!時老頭兒走著罵著,不知怎麼的就到了永春堂。
劉仙堂坐在藥櫃後邊的椅子上,高高地靠上椅背。他吊著嘴角,一臉冷笑看著時老頭兒。時老頭兒站在藥櫃的這邊,前傾著身子,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劉先生,您是讀書識字的人,我想給郭家再打一場官司,您說,能不能打贏?”劉仙堂翻一眼時老頭兒,不吭聲。“郭老頭子的時候我打了一場,輸了;到他兒子這時候,我想再打一場。又沒事,乾點兒啥呢你說?嘿嘿!”時老頭兒一臉無賴相。劉仙堂說:“時先生,按說,這事我不該管。俗話說,疏不間親。咋說你也是和你閨女親對不對?”時老頭兒高喊:“屁!他不認我爹,我也不認她閨女!興她不仁,也興我不義。你單說劉先生,我能不能打贏這場官司?能不能讓他們賠我養(yǎng)老費?”“打官司的事,誰也不敢說一定能贏,但據我判斷,你不會輸。
爲啥呢?你聽著,”劉仙堂伸出一個指頭:“首先,郭老頭子一個白毛老賊霸佔一個十五六歲的黃花閨女,他就是壞良心!‘一朵梨花壓海棠’呀,你想想這是啥樣子……”時老頭兒截斷他:“哎哎,劉先生,咱不說這個,咱不說這個了,咱就說她不孝順!”“霸佔你黃花閨女的事不說了?”“陳年舊賬。就讓它翻過去吧!”“時老頭啊時老頭,你真是個好人啊!”劉仙堂嘆一口氣,“中,翻過去就翻過去。就說孝,他更不能贏。爲啥呢?一,百善孝爲先。這是天下的大理。她不養(yǎng)活你,她就是不孝。不孝女!走到天邊再拐回來,那她也是個沒理!你爲啥敢理直氣壯地去郭家找,郭家爲啥一次也不到你家找?沒理!從郭老頭兒那時候他就沒理,到現在他還是個沒理。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勢力再大,沒理他也贏不了!”“說得好,我愛聽。”時老頭兒禁不住面露喜色。
劉仙堂站起身來,又伸出一個指頭:“現在是民國了,不是大辮子滿清了。民國是反對滿清的這你知道。你想想看,滿清時候打官司你贏了輸了?”時老頭兒說:“這你知道,輸了嘛!那王八蛋縣令打了我四十板子。”劉仙堂一拍大腿:“這就對了!滿清判你輸,民國就必判你贏!因爲民國反對滿清!滿清要往東走,民國就往西行。滿清的世界要頭朝上,民國的世界就頭朝下。反正他要和他扭著來。你明白這一條就夠了。你說你還怕啥?”“你說顛倒過來了?”時老頭兒驚喜地問。“顛倒過來了!”劉仙堂斬釘截鐵地說,“時先生啊,你每天光顧打牌了,這時局也得知道一點兒啊。要不是咱是老相識了,誰會管你這破事呢!”時老頭兒大喜過望:“那是那是。等官司打贏了,我請你喝酒!”
“別慌。還有一條呢!”劉仙堂得意地看著時老頭兒,“我聽說民國他注重調查了。如果縣政府真的要來了解情況了……”“我就讓他了解你!”時老頭兒高興地說。“嗯——”劉仙堂想了想,就點了頭,“好吧!爲了公道,看來劉某人只好得罪你死去的女婿了!”“劉先生,那我就先謝謝您了!”時老頭兒後退一步,躬身抱拳施禮。劉仙堂陰笑著坐了下來,說:“應該,應該的!”
劉仙堂又高興起來。尤瞎子雖然沒弄死他郭一山,但郭家也沒發(fā)現他劉仙堂的秘密。陰來陰去下大雨,病來病去病死人。只要叫郭家老有糟心事,他就非得有意外不可。他特意到街上割了一塊肥肉,又灌了一壺老酒,興沖沖走進院子。王桃兒正在廚下做飯,他大聲喊著:“給,炒兩菜!”王桃兒走出來接了,問:“有客?”劉仙堂笑了,說:“非得有客才能喝酒嗎?”“那是——”妻子看著他。“高興!”劉仙堂又笑笑,說,“時老頭兒的炮彈就要爆炸了!”“啥?啥爆炸?”王桃兒有點兒緊張。“時老頭子告了郭一山,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哼!作惡不見惡,終久跑不脫!郭一山,多行不義必自斃呀!”劉仙堂學著女嗓,說了句誇張的戲劇道白。
公差來送傳票那天,正是雲鶴鳴第一次獨立作業(yè)。那是一個十七歲女孩兒,外出幹活時不小心踩塌紅薯窖口,身子掉下去了,緊急中兩臂一撐,繃在了窖口上,手和胳膊都沒事,肩膀倒摔住了。一羣人進了西廂房。姑娘的母親幫閨女脫掉外衣,又要去脫內衣,姑娘不讓,紅著臉抱緊雙臂。“你不脫掉先生咋看呢!”娘急了。雲鶴鳴說,脫掉一隻袖子就行了。女孩兒褪去袖子,半個臂膀露了出來。雲鶴鳴伸手抓住病人的肩部,細細地摸揣一會兒,對丈夫說:“鎖骨,外端骨折。”一山很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這是間接暴力導致的鎖骨骨折,就是常說的住了。很常見!”“閨女還沒尋婆家呢,不會落個歪脖子啥的殘疾吧?”爹苦笑著。“放心吧,保證不會!”一山也笑了,“鶴鳴,你到前邊治療,我在後邊協助。”雲鶴鳴連忙走到前邊。
一山走到背後,扳住姑娘的兩肩,說:“挺胸,擡頭,叉腰!”姑娘咬著牙,努力配合。郭一山把腳放在椅面上,用膝蓋頂住姑娘兩肩正中,然後兩手扳住姑娘雙肩徐徐牽拉。雲鶴鳴站在前側,用力按壓姑娘肩上高起的地方。“郭一山,郭一山!”門口,一個男人的高嗓門響著。“郭先生,有人喊你!”門外的人忙著通報。一山不理,示意雲鶴鳴快打繃帶。雲鶴鳴拿來尺長一溜兒生白布,從雙肩到脖子,綁了個橫“8”字。雲鶴鳴擦了擦臉上的汗,說:“一個月後把繃帶去掉,就好了。”“不會落下——”姑娘的母親仍然不放心,她一臉討好地看著兩位先生。郭一山說:“我可以保證,不會落下殘疾!”
“郭先生!”外邊的喊聲又起。郭一山開了屋門。“你就是郭一山?”公差大步上前。“我就是。請問先生您——”“我是法院的。給!”公差把一封公函遞過來,“一個姓時的把你告下了,這上邊都寫著呢,半月以後上法庭。該準備啥就準備啥吧!這,你籤個名!”郭一山接過公函,皺起眉頭看了看,就拿起桌上的毛筆,在回執(zhí)上簽字。公差轉身欲走。“慢!”雲鶴鳴喊。公差走到門口又站下來。雲鶴鳴走上前,從兜裡掏出一枚銀元,遞給公差:“路上辛苦,買杯茶喝吧!”公差猶豫了一下,接在手裡,說:“您是郭太太吧?”雲鶴鳴點頭。“您出來一下。”雲鶴鳴跟著公差走出去。
公差高喊郭一山的時候,花娘正收衣裳。老先生沒留下啥念物,只留下一箱子舊衣裳。這箱衣裳飽含著老先生的音容和故事,每一個衣釦,每一環(huán)扣鼻兒,甚至一行稀疏的針腳眼兒,都能激起花娘豐富的記憶。因此曬衣裳,就成了花娘的活花娘的事花娘的幸福。這箱衣裳永遠帶著老先生的味道,這些味道永遠喚醒著花娘的感受,她於是就感到踏實,感到真切,感到有意思。還有,這箱衣裳雖然靜靜地躺在屋裡,躺在牀頭邊的櫃櫥上,但天天都在變換著不同的感覺。不是花娘的感覺,是這箱衣裳自己的感覺。譬如天陰了,這些衣裳就泛起潮潮的男人特有的腦油味兒,這些腦油味不是衣裳所有的,而是衣裳自己感覺到的。經了無數遍水,洗了幾十次皁角,哪還會有腦油味兒?春日燦爛的時候,這些衣裳就有了挺挺的帶些似乎是黴味兒的香感,這些香並不鮮明,它們淺淺的,但韌性十足決不偷懶。不管是潮潮的腦油味兒還是這些挺挺的香,都是衣裳自己的感覺。是它們先感覺到了而後又把自己的感覺讓人感覺了。
花娘坐在小板凳上,湊著腳下的捶布石,收一件,疊起來,再用手抻一抻,展一展,扯一扯衣角。就像品茶,一點兒一點兒地啜。這不是工作,不是事,也不是活,這是欣賞和享受,一川的感受就不同了。一川是來幫忙的,他只穿一件牙白色的汗絡,卻戴著郭老先生的禮帽,看上去頗顯滑稽。“大伯,嘿嘿,大伯!”花娘笑了,說:“一川可適合戴禮帽了,你看多氣派!叫你爹給你買一頂吧!”說著走過來給一川要禮帽,“來,給我,讓我給你大伯好好放起來!”一川不聽,只管戴著在院子裡招搖。花娘攆著哄他:“一川聽話。你大伯最疼你了。你小時候害病,都是你大伯給你看的。來,別惹你大伯生氣!”一川停下來,乖乖地把帽子摘了放進帽盒裡,忙又慌著去收衣裳。他每次只收一件,跑得滿腦門兒往下淌汗。花娘聽見了公差的話,看見了一山拿毛筆簽字。這不是她靈動,是她擔心!自從時老頭兒來鬧時高喊要告狀,她就知道這一場事少不了。只是她咋也沒想會來得這麼快。她站在捶布石邊,疊好的衣服掉在地上都沒感覺到。一川看見,大聲喊她:“花娘掉了,掉了花娘!”連忙彎下腰撿了,塞進花娘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