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未謀一面的丈夫她願意去冒險、去死!忠誠,無私,這個女孩子太了不起,也是一山的福分了!再看媳婦心裡,水盆兒一樣清亮,賣地,賣物,賣樹,經手人說完了,她的賬也算清了。妻子也忠誠,看著老先生徹夜咳嗽,她比他還難受,常常說要是割她一塊兒肉能讓老先生病好,她現在就去拿刀。但花娘糊塗,連個秤都不識。一聽幾畝幾分地賣多少銀元多少銅板,立即就成了一盆糨糊。翻翻騰騰直到五更雞叫,老先生才迷糊了一會兒。剛剛醒來,花娘就熬藥端了過來。洗臉,漱口,喝藥,老先生就問兒媳婦,花娘說在外邊候著呢!老先生說:“快請她進來,我有想法!”“叫她?”花娘看了看丈夫。“嗯。”老頭兒點頭。
新媳婦進來了,問過安就給公公報賬:“爹,地頭的樹又出了四棵;兩張頂子牀擡到了會上;高家欠的賬,也派人去催了……”郭老先生不接腔,只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孩子,這幾天經的事,超過我大半輩子。我想了又想,有一個想法要給你說!”“爹,孩兒聽著呢!”新媳婦仍站著。老先生說:“你坐下,爹再說。”“爹!自家孩子,您還客氣啥!”新媳婦不坐。“去,你給媳婦搬個座!”郭老先生吩咐花娘。花娘端著藥碗正要出去,猶豫一下,彎腰就去搬凳子。新媳婦看見,跑在前邊搶了凳子,傾著身子坐在公爹的身邊。郭老先生說妻子:“你也坐下來聽!”花娘端著個藥碗,一屁股坐在牀沿上。郭老先生看著兒媳,鄭重地說:“孩子,我身體有病,你花娘又從沒有管過事,家裡就這幾口人,你看該賣啥,該催啥,從今以後,你就當家作主吧!”新媳婦趕緊站起來,說:“爹!孩兒年輕……”老先生伸手止住:“只是,剛進門就讓你操心受累,爹心裡過意不去!難爲你了孩子!”郭老先生很動感情,他忽然兩手抱拳,對著新媳婦說,“也讓爹,給你致個禮吧!”“爹!”新媳婦忽然哭了,翻身跪在地上,“爹,您這是折煞孩兒!”郭老先生落下雙拳,老眼裡忽然淚水縱橫。
新媳婦擡頭看著公公說:“爹,孩兒年輕,慮事不周。屢屢讓您擔驚受怕。家裡的事孩兒理應出力,可您也不能放手不管……”老先生說:“管,管,管,你起來,起來吧孩子!”
新媳婦流淚看著公公。太突然了,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把孩子撈起來!”老先生喊花娘。花娘面現不滿,但還是起身去撈。新媳婦受驚般慌忙站起,躬立在公爹身邊。
“我這身體,一動就喘,我還能管個啥!”郭老先生兩手伸著,“郭家行醫(yī)二百有年,今天這是個大坎兒啊!可惜要翻越這個坎兒的,不是郭家的老少爺們,而是郭家才過門的新媳婦,一個二十歲的弱女子!郭家咋過到這一步了!老天爺,您咋叫郭家過到這一步了……”郭老先生感嘆著。
花娘對老頭子的決定大爲不滿,過門才三天,一個女孩子就讓她當家,三進院落的郭家她能當家嗎?她當過家嗎?她知道咋當家呀?她摸了兩回老頭子的額頭,不發(fā)燒呀!郭老先生知道她不服,但他不說。他知道說也沒用。花娘忠誠,但花娘執(zhí)拗,小心眼兒,來郭家二十四年,給他做了二十二年老婆,他還不知道她!但他相信自己的決策對,也只能這樣決策。
新媳婦當政的第一件事就是當藥王!時磚頭推一輛獨輪車兒,白玉藥王僅蒙著一塊提花大紅軟緞,高高地聳在車上。一臉平靜的新媳婦走在車前,扯直了一街兩行的店鋪子和熙熙攘攘的行人們的目光。“請問——”典當行的小夥計還沒說完,新媳婦就截斷了他的話:“你們掌櫃呢?”典當行的金老闆聞聲出來:“請問,您是——”“我是郭一山先生的媳婦。”“啊,啊啊,郭太太!您要當啥東西?”金老闆是個明白人,郭家的不幸他早已聽說,他一邊問,一邊就扭過臉往外看。“磚頭,”新媳婦一聲喊。時磚頭應著,連紅緞兒帶玉雕一齊抱上櫃臺。新媳婦慢慢揭開紅布:晶亮亮一尊玉雕直晃眼睛。
金老闆一時不解:“郭太太,您這是——”新媳婦輕聲說:“當。”金老闆大爲驚喜:“哎呀,這不是太后賜的那尊白玉藥王嗎?”新媳婦輕輕點頭。“這可是郭家的鎮(zhèn)宅之寶啊!”金老闆毫不掩飾他的驚喜,“一點兒瘕疵沒有!您怎麼捨得當呢?”新媳婦說:“您知道的,急著用錢。”金掌櫃問:“您想要多少錢?”新媳婦伸出兩個指頭。“二百?”金掌櫃試探著。新媳婦說:“兩千!”金老闆倒吸一口涼氣,看著新媳婦說:“郭太太,您等兩天行不行?讓我轉借轉借?”新媳婦說:“您有多少,就先給我。一千有嗎?”“一千?”金老闆想了想:“嗯有。”
磚頭把一千塊銀元推回來,放好,新媳婦回屋換了衣裳,壓著寬彩辮兒的東洋提花陰丹士林大襖,長袖瘦口,黑色肥腿的棉褲,褲口處也壓著寸許寬的桃花綢飾,腳上是一雙暗紅色軟底布鞋。因爲前天把長辮子剪掉,理成了背頭,今天特意頂了一個繡花手巾。新媳婦安排了第二件事,就是和孫大頭、時磚頭一起牽驢去接先生。全家人過年一般穿了新衣送出來。郭老先生在大襖外邊罩上了他的老藍竹布長衫,花娘穿的是黑洋布滾邊大襖,巧巧穿的更豔,桃紅襖,棗紅棉褲。郭老先生手拄柺杖,巧巧象徵性地攙著他,顯得懂事而乖巧。花娘則掂了老先生的長桿菸袋跟在後邊。
郭一方聽說了,也要跟著過去接。“爹,您好好歇著吧,不要送了!”媳婦阻住他。“回吧老先生!”孫大頭說。“大伯,您回吧,我們一定把大哥接回來!”一方揮著手。“大頭,一方,越是到這時候越要小心,啊!”郭老先生囑咐著。“放心吧老人家!”孫大頭安慰他。“唉,不見到一山,我是咋也放不了心啊!”郭老先生來到了門樓底下,站了,眼看著四人一驢越走越矮。
劉仙堂決心害死郭一山,經過一番認真的討價還價,說好事成之後給鬍子和小個子,還有自己的表弟二孬每人五十塊大洋。雖然鬍子和小個子被尤司令以擅自行動,官報私仇打了兩個耳光,罰了二十塊大洋,可他們從司令的話中並沒有聽到不準殺死郭一山的明確意思。既然五十塊大洋送到了手邊,不拿可不就成了傻子?人不能跟運氣作對。拿!他們決定先找看守郭一山的狗子。小個子的姑家和狗子是一個村,就由小個子去說。小個子先掏出六塊大洋。狗子不接。狗子是戴罪立功,小心得很。小個子看了看窯洞,說把郭一山往門框上一吊,就說是他受不住趁夜裡上吊死了。上吊死的,跟你有啥關係?你先接住這六塊,事成之後還有六塊呢!狗子就接住了。“兩天以內。”小個子比了兩個指頭,又比了一個上吊的動作。“兩天以內!”狗子只比了兩個指頭。
趙富賓知道了他們的計劃,並沒有正面阻攔,這天夜裡他帶班,說是睡落枕了脖子要郭一山看,就弄了四碟小菜一壺酒,和郭先生喝了大半夜。鬍子和小個子看他們再不散場,想著明天還有時間,就放棄了這個夜晚。第二天馬利奇上山,他們急了,忙找到狗子商量,“狗子,聽說贖人了?”大鬍子問。“是嗎?我咋不知道!”狗子故作糊塗。“我們一說你不知道了!俗話說,使人錢財,給人消災。我們想好了,咱要在這兒下手,就等於撕票,尤司令會願意咱!咱在半山腰那一片青槓林裡等著,等郭一山走了,他的家人也接住他了,我們一開槍,叭!解決問題。咋樣?”小個子講著計劃。狗子也急了,說:“那我呢?我乾點兒啥?”小個子:“你配合啊!”“中中,我配合!”
高聳在羅圈椅上的馬利奇對著仰首送出門來的尤司令象徵性地拱了拱手,說聲:“告辭!”尤瞎子站在門口,一步也不再往外走,不無得意地說:“馬先生,恕不遠送!讓我的副手趙先生送您老下山吧!”
郭一山受了傷,走路不方便,趙富賓說狗子,去牽頭毛驢!狗子給趙富賓咬了咬耳朵,趙富賓皺起眉頭,指著另一個護兵和狗子,你們兩個攙先生。
郭一山和趙富賓走在前頭,後邊是倪義福等等看病的百姓,最後邊是高聳在羅圈椅子上的馬利奇,幾十口子蜿蜒在窄窄的山道上,逶逶迤迤扯了很遠。
鬍子和小個子已經埋伏好,他們選了一個高地,把長槍支起來,想瞄郭一山。無奈郭一山被兩個兄弟夾著,子彈又沒眼睛,認識誰是郭一山?所以無法下手。一行人到了斷崖處,下邊就是開闊地了,兩人更深地埋了埋身子,從一叢茅草裡伸出槍口。
“趙司令,多虧照顧!您請回吧!”郭先生抓住趙富賓的手錶示感謝。“不,我再送送!”二人執(zhí)手而行,不覺就到了開闊地,漸漸走出兩個土匪的視線。鬍子和小個子急了,提著槍在林中潛伏跟蹤。郭一山停下腳步。衆(zhòng)人也都停下來。“謝謝關照!謝謝關照了趙司令!”郭一山再次拱手相謝。“郭先生,走好!”趙富賓揮手致意。
林中,鬍子和小個子跑著尋找位置。趙富賓忽然大喊一聲:“出來吧!”鬍子和小個子都愣了。“聽見沒有?鬍子,小個子,出來——”趙富賓大喊。兩個傢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地從草叢裡走出,垂頭喪氣地站在趙富賓面前。“真不給我面子啊!”趙富賓看著漸行漸遠的郭先生一行,“郭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早年我和我娘要飯,大雪天我娘摔折大腿,在郭家住了仨月,不但分文不要,還管俺娘倆吃飯。這樣的恩情,趙某人肝腦塗地,也不能報其萬一!”“趙司令,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兩個傢伙撲通跪倒,各自使勁打起嘴巴。趙富賓說:“錢收就收了!只是害人的錢不能讓它起害人的作用!起來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們喝酒!”
郭老先生躺不住,一會兒問花娘:“有信兒沒有?”每問一遍,花娘就得往外跑一趟。後來,老先生索性起來,拄著柺棍兒到門樓下坐等。兒子的信兒沒等到,倒等來了看病的年輕媳婦。這媳婦頂多十歲,抱一個週歲左右的孩子,一見老先生,撲通跪下了:“郭先生,大孩子抱他打秋(千),從秋架子上掉下來了。你看看這小胳膊腫的!嗚嗚嗚嗚……”孩子哭,她也哭,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吸引過來了。“老先生有病,看不動了!”花娘上前解釋。這媽媽啥也不顧,又對著花娘跪倒了,嘴裡喊著:“奶奶,孩子的胳膊……”“好好好,起來吧!我來看看。”郭老先生喘著。年輕媽媽連忙把孩子抱上來。
郭老先生右手抓住孩子的手,左手輕輕往上一託,孩子不哭了,雖然兩眼裡仍有淚花,但已沒有痛苦的表情。媽媽給他買了根麻花,小傢伙伸手抓住就往嘴裡塞,媽媽的眼裡還有淚花,忍不住笑起來,說:“郭先生,謝您了!”郭老先生喘著氣,伸出個指頭逗孩子:“給爺爺笑一個!”
郭一川左手拿一個燒餅,右手拿一根焦麻花,啃一口燒餅吃一口麻花,吃著掉著,他很得意。幾隻狗跟在後邊,搶拾他掉在地上的東西。永春堂裡沒有病人,顯得空蕩蕩的。劉仙堂呆坐在椅子上,與其說是等病人,倒不如說他在等消息,等郭一山被害的消息。他算了一下賬,害死郭一山,他至少要花二百塊大洋,四塊大洋買一百斤小麥。二百塊呢?四五二十,五十袋小麥,五千斤啊!這對於他這個三口之家絕對是一筆大錢。可他感覺值,五千斤小麥就永遠地消滅了對手,他感覺太值了。而這五千斤小麥正往山上的路上走著呢!劉仙堂陰鷙地看著郭一川。一臉幸福的郭一川哪知道旁邊有狼,傻笑著邊走邊吃。劉仙堂踱出門外,看看四周沒人,便喊了一聲:“一川!”郭一川嘻嘻笑著,看他一眼,“嘔嘔嘔嘔,”喊狗。劉仙堂截住一川的頭,頗爲神秘地說:“一川,郭一山死了!”“你死了!”郭一川仍然笑著。“你這小子,真的!郭一山要逃跑,土匪從後邊追上來,”他做出一個射擊的姿勢,“叭!郭一山死了!”他又做一個倒地姿勢,隨後閉上了眼睛。
一川站住,停止了咀嚼。
一川走進大門樓,仍然啃一口燒餅咬一口麻花,他趴在郭老先生臉上比劃著:“大伯,大哥,叭,死了!土匪打的!”“啥?”花娘驚喊一聲。“大哥,叭!死了!土匪!”傻子說著,學著劉仙堂瞄準的姿勢。郭老先生一歪,倒在椅子上。“哎喲!老先生咋了?先生,先生,老頭子——”花娘驚惶失措,大喊著,“快上房叫魂!快上房上叫魂!”
衆(zhòng)人忙搬了梯子爬上房頂。“郭先生——回來吧!”“郭老先生——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