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的美好之處,就是在你萬念俱灰的時候,前方似乎又會浮起若有似無的曖昧的祥雲。正在我一天天看著春紅漸褪,夏荷初生,覺得無限花紅柳綠都是萬事皆空的時候,爹從前方回來了。永州之役大獲全勝,英王被迫遣使議和,孫柏瑜不但答應撤軍停戰,還將永州之南五百里之地割給潭王,從此永州百姓再也不必擔憂戰火會隨時燒到家門口了。
潭王回京,西京城沸騰起來,蕭府卻一切如舊。蕭丞相近日幾乎住在了官府,蕭堯兄弟倆又不在家,府裡冷清了一大半,蕭夫人最近也很神秘,直接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青花回來告訴我,伊日日帶著吳悠悠一大早就出門,起了更纔回來,不知在忙些什麼。夏日溽暑,老太太身子越發懶怠了,我每日除了幾趟去伊那裡侍奉湯藥,也樂得清閒,只是與度娘盪鞦韆,抖空竹,偶爾做些針線。
迎接潭王回府的那日,我早早地就起了牀,按品大妝,理衣整鬢,細細將自己雕琢一番。拿細簪子挑了一點玫瑰胭脂,用水研開,拍在臉上,頓時春生兩靨,俏麗靈動起來。
度娘拿著一支朝陽五鳳掛珠釵,替我簪上,苦笑道:“郡主這幾日清減了不少,王爺見了要心疼的。”
雖然不願勞爹費心,但有個人心疼,總是好的。不然這人生也太沒盼頭了。
度娘又道:“那件事,郡主真的想好了?”
精巧雅緻的堆紗花舉在半空,又放下來,我無力地嘆道:“不是我的,何必強求!”
度娘默然片刻,又勸道:“郡主還是仔細想想吧,畢竟蕭大爺似乎也不是全無情意......”
這纔是最要命的,如果他對我只有純潔無瑕的怨恨,我甚至可以留下來擁有無窮的動力與他鬥智鬥勇,正因爲他對我不捨中夾著當斷則斷的冷漠,冷落中又挾著欲罷不能的溫存,我纔不得不下定決心求得解脫,明知這樣一來,袁王妃的不齒,阮媚兒的嘲弄,妹妹們的譏諷會接踵而來,甚至街頭巷尾都會言者無不笑之。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大概連蕭堯都是沒有辦法的吧。
度娘從白釉暗纏枝蓮美人觚裡,拿竹剪剪下一枝紫玉蘭,簪在我新綰的飛仙髻上,幽幽地說:“郡主替王爺想想,蕭丞相主持政務這大半年,已然大權在握,王爺雖是一方霸主,卻也十分地倚重蕭家啊!”
我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努力把語氣放得平淡,道:“要籠絡權臣,大可加官進爵......再說,爹與老爺還是連襟,想來......”其實我自己也吃不準,官場險惡宦海沉浮,就是爹,恐怕也有許多的身不由己吧!
我埋下頭去,沉思半晌,最後仰起臉來,道:“你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
慶功宴在重華殿外舉行。長長兩溜流水席一字排開,文武齊聚,百官來賀。重華殿在王府中央,坐北朝南,地勢開闊,隔著醉月湖的一片碧水與聽鬆堂遙遙相望,殿前只有古木參天,拱衛重重琉璃瓦檐,碧影搖搖,龍吟細細。殿後卻別有洞天,密密匝匝地植著各色花草,春有桃李,夏有清荷,秋有菊桂,冬有臘梅,春夏秋冬,落英繽紛,芬芳不盡。如今是春末夏初之時,落紅滿地,嫩荷初生,輕盈靈巧的蜻蜓不時落於含苞欲放的粉白骨朵尖上。
先是爹與百官謝上天庇佑,出師大捷,而後百官舉杯同賀爹英明神武,得勝歸來,最後爹敬百官在西京勞心勞力,安定後方,他特意走下紫檀雕花案來,攜了蕭丞相的手,笑道:“此次得以奏凱班師,若無蕭卿焚膏繼晷,晝夜操勞,前方的戰士哪能安心作戰,得此勝利呢?孤王敬你一杯!”百官雲起影從,齊贊蕭相英明。蕭丞相雖客套幾句,終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了。
內眷們雖在殿內,然則殿外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這裡袁王妃對蕭夫人笑道:“妹婿如此能幹,真乃王爺之幸,妹子之福啊!讓姐姐敬你一杯!”
蕭夫人忙舉杯笑道:“姐姐千萬別誇他,爲王爺效力是我家老爺的本分,妾身還要賀王妃不日便有喜事降臨呢!”袁王妃含笑舉杯,與蕭夫人同飲。
我心中奇怪,不知王妃喜從何來。我偷眼去瞧阮媚兒,幾月不見,伊似乎蒼老了許多,聽了袁王妃與蕭夫人一遞一聲地相應和,也不搭腔,也不擡眼,只默默地坐在一邊,顯得悽然孤寂。
事先已稟明袁王妃,伊也允我在含煙閣小住幾日。原想著躲進王府,可以暫時拋卻塵世悲歡,卻不料從打開含煙閣大門的那一刻時,一切物是人非的痛楚就開始無情地噬齧我的每一寸身體髮膚。
歪在青花暗刻海水紋花梨軟榻上,往事如煙,蒸騰了我飛揚的思緒,在這裡,我曾經度過了人生中最輕鬆自由的美好時光,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也曾有過所嫁非人的鬱郁,但如今日這般欲說還休,進退兩難,也只能是獨立花叢無言對月了。
我正欲吩咐度娘梳妝打扮去見爹,爹卻已經先來看我了。羣臣宴飲才散去,爹恐怕連略歇一歇都來不及,果然袁王妃說得不錯,爹這些女兒們之中,最疼的獨有我。
爹還是宴飲時一身石青繡五爪金龍四團補服,前後正龍,兩肩行龍,紅紗綢爲裡,石青片金綠,金銜玉方版,嵌著四顆東珠。我快步迎上去,嬌嗔道:“爹也不換件衣裳再來,熱不熱呀!”一面吩咐度娘端新制的西瓜汁來。
西瓜汁加了北地運來的碎冰,端在手裡涼沁沁地,我笑著遞到爹手裡,笑道:“知道爹喜歡甜食,我特地多加了兩匙雪花洋糖。”
爹拈著一綹鬍子笑道:“爹沒白疼你,還是你最知道爹,不像凌霜落雪那兩個丫頭,唉......”
我想起阮媚兒落寞的表情,問爹道:“妹妹們怎麼了?”
爹擰緊了眉毛,嘆道:“前一陣兒,姜博遠與府中侍女有私,被凌霜察覺了,她若容不下,把那侍女打發出去也就罷了,誰知她仗著郡主之威,私用刑罰,偏那侍女又有了身孕,竟讓那侍女小產了,媚兒好說歹說,安撫了郡馬,才按下這樁事體,落雪又與妯娌不睦,宮志騫大概說了她幾句,她便撒嬌弄癡,逼得郡馬幾欲投河......”我一陣好笑,卻又笑不出來,只得半是詢問半是勸慰道:“現在總算沒事了吧,珠兒在蕭府卻沒有聽到,想必事情終究沒有外揚。”
爹喝了一口瓜汁,道:“外人都知道她們是你妹子,哪會告訴你這些呢!”爹雖然如此說,臉色卻是緩緩鬆了下來,又說道,“爹也老了,又沒有兒子,只有你們三個女兒,你們夫妻和睦,爹才舒心。唉......好在你跟蕭堯還好。”
心驟然一沉,醞釀了幾天的話終於沒吐出來,一件事,時機不同,說出來的結果就會大不一樣,這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定律,叫我決心先不提與蕭堯的事,而是先求爹另一件大事。
“女兒有個請求,想請爹一定應允。”我一邊拿木舀爲爹添滿西瓜汁,一面沉吟道,“我想回永州一趟,把孃的墳遷來西京——永州雖是祖籍,但當年跟爹打天下的同族叔伯們,百年之後皆葬於京城外的惠陵,娘一個人在永州,孤孤單單的,連個祭奠亡魂的人都沒有......”一語未了,淚如雨下,我的眼淚是情之所至,想想娘如果還在,那麼與蕭堯的種種,至少可以有個傾訴之所。
爹當然一百個願意,拍著我的頭,笑道:“有句話爹只對你說,其實我百年之後,只想與你娘合葬,你知道,袁氏......”爹彷彿有幾分忌憚“袁氏”這兩個字,“只是續絃。”
我還以爲爹想與阮媚兒合葬呢,看來外頭指責爹寵信側室的話,都是些無稽之談。
爹的精神似乎很好的樣子,將西瓜汁一口喝乾了,笑道:“不過有兩件事,你得先答應爹才行!”
我嗲聲嗲氣地說:“爹只管說!”
爹扳著指頭,笑道:“第一件,讓蕭堯護送你去永州,此舉不宜過分聲張,爹不好派親兵護衛,現在定王在邊境上屢有動作,細作又多,你微服出行,是最安全的,有他在身邊,爹才放心些。記住,一路上千萬不可泄露身份!”
我立即目光渙散,兩腿無力,去永州其實一半也是爲了避開蕭堯,沒想到這回更得一路同行了。
我情真意切地向爹哀號:“蕭堯他公務繁忙,還是國事爲重......”
爹舉重若輕地翻了翻眼皮,道:“保護我的女兒就是他的公務!”
我舉白旗了,爹的脾氣,如果我不答應,牽三扯四的麻煩會更多,我只好綿軟無望地點點頭。
“第二件,等喝了喜酒再走。”爹笑咪咪地說。
“喜酒?”我莫名驚詫,一下子聯想起重華殿裡蕭夫人說的“王妃有喜事降臨”的話,難道袁王妃有喜了,這也太狗血了吧!可是事實證明,袁王妃確實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