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媚兒從蔡醫官說出蓮子糕有毒那一刻, 就已經石化了,只有一張臉像從青澀到成熟再到變質的西紅柿,由青轉紅, 由紅髮紫, 紫中又透出黑意, 伊斜著身子跌落地下, 結結巴巴地分辨道:“王......王爺, 妾身......冤枉......”
凌霜和落雪見此情景,也紛紛跪下替母求情,落雪紅脹著臉, 道:“母妃絕不會做這樣的事,請父王明查。”
凌霜則頗爲平靜, 道:“這蓮子糕從做出來到吃進萍妃嘴裡, 不知經過了多少人, 母妃定是被人陷害的。”
袁王妃斂衽下拜,婉聲道:“王爺明查, 妾身相信阮妹妹不是這種人,何況事出聽鬆堂,妾身有監查不嚴之罪,王爺要治罪,也請先治妾身的罪!”
爹廣袖一撩, 怒道:“不是這種人?哼, 珠兒去年途中驚馬的事, 我還沒認真跟她計較呢!”爹牽動舊事, 猶如火上澆油, 我不幸躺著中槍,白白叫凌霜和落雪狠狠地挖了我幾眼。
壽筵吃到這個份上, 人人都興味索然了,王府後院起火,朝臣們也不便越俎代皰,便個個用一句臨別贈言,結束了拜壽之旅。
阮媚兒被送回擁香閣,嚴加看守起來,滿滿當當的聽鬆堂頓時像海嘯退去的沙灘,只飄浮著幾塊面目醜陋的殘片。
爹在向外涌動的人流中,叫住了我和蕭堯。
爹頭頂上方纔吐出的滾滾濃煙漸漸散去,換了溫和慈祥的口氣,問蕭堯:“你父親的病怎樣了?”
蕭堯恭然答道:“謝王爺體恤,父親病勢無礙,昨日還捎來家書,說已經到了榆州,請王爺放心。”
爹點點頭,說道:“你們從永州回來,我也沒來得及同你們敘談敘談,尤其是珠兒,自從班師回京之後,我們有好一陣子未敘天倫了,我想留她在王府住一天,你可捨得啊!”
蕭堯一窘,笑道:“王爺這是說哪裡話,郡主也常常想念王爺呢,只是苦無機會入府,就是多住幾日也是無妨的。”
爹只是平靜如水地站在那裡,目送蕭堯離去後,才綻放出難得的笑容,只是這笑意很勉強,像催熟的瓜果菜蔬,空落落的虛無著。
爹淡淡對我道:“走吧,咱們去含煙閣。”便一徑負手而行,緩步離開,錦帽上的顆顆東珠,在通透的日光下,劃出一小圈一小圈的光暈。
我在爹身後悄悄吩咐度娘,“快去把我那碟蓮子糕要回來,免得爹再看見煩心!”
本想複製經典,沒想隨著經典的轟然倒塌,就連仿製品也變得面目可憎了起來。
含煙閣一切如舊,我出閣後,爹一直命人日日打掃,雖然長年無人居住,卻窗明幾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留著清晨灑掃時淺淺地掃帚印。
聽鬆堂的凝固氣氛一直延緩到含煙閣。爹揀了靠窗的一隻香樟青鸞雕花的椅子坐下來,輕輕說了句:“珠兒,爹真的累了。”
爹是一語雙關,而一語雙關的可惡之處就在於,你不知道是該一針見血戳破真相直奔主題,還是應該故作無知王顧左右談笑自若。
我在慌不擇路的急切中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用同樣的修辭來回答爹的問題,於是我撫一撫步搖上垂下的金線流蘇,笑道:“爹累了,就好好歇一歇,吃飽了睡足覺再去打理那些瑣事,爹正當盛年,年富力強呢!”
急中果然可以生“智”,爹用一個發自肺腑的微笑肯定了我,他笑道:“這一點你就很像你娘,爹也最喜歡你這一點,那時侯我們剛成親,在外頭辛苦一天累了,回家聽你娘說說話,也是高興的。”
怪不得這些年來爹始終對娘不能忘情呢,王府中這一片片春光燦爛,哪有一朵真正的解語花?也許只有阮媚兒可以做到一二吧,不過伊也只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不然爹怎麼只想百年之後與娘合葬呢?我對孃的崇敬又如滔滔江水了,娘雖然去得早,在這方面卻是一直被追趕,從未被超越啊!
這一愣神的工夫,不覺又撕開了談話的空窗,爹問我:“你在想什麼呢?”
我一怔忡,忙收起思緒,重啓話題,笑道:“我在想爹對孃的一番情意真是令女兒感佩,只是爹要與娘合葬一事,袁王妃知道嗎?”
爹一隻寬大的手掌不斷撫著黑漆方幾上的雲頭桌牙,沉吟道:“你去永州之後,我就告訴她了,她並無異議,說你娘是我原配嫡妻,理應合葬。”
越是波平如鏡,越有爆發力,比如海嘯和火山爆發之前。
我忽然覺得坐在我面前的爹,其實只是一個孤獨無助的淒涼老人,他起身犁鉏,戎馬一生,在風雨飄搖的亂世中赤手空拳打天下,成爲割據一方的霸主,猛回頭卻發現能夠予他溫暖和安慰的,只是早已長眠地下的亡妻。
度娘端來一碟糖金桔,粉青凸花纏枝花卉碟子時,一顆顆金桔若鍍上耀目的油彩,飽滿瑩潤,我揀了一隻大的,餵給爹吃,笑道:“王妃倒是知情達理的人,爹這些年來對阮妃萬千寵愛,她也並不阻攔,足見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人。”
這句話綿裡藏針,我早就覺察到袁王妃是個比阮妃更厲害的角色,但伊韜光養晦,我總不好去挑撥爹的家務事,然而又不能不提醒爹,所謂寓讒言於讚頌之中,就是如此。
爹嚥下一口糖金桔,笑道:“王妃深有城府,我早就知道,她不去攔阻我寵愛媚兒,正是她的聰明之處,再說,她也知道,媚兒在我心裡,到底是什麼份量。”
到底是什麼份量?還真是海水沒法用斗量。於是我故作嬌嗔,揪著爹的鬍子,撒嬌道:“到底什麼份量?爹快說說,總不可越過娘去吧!”
爹愛憐地點點我的鼻尖,笑道:“誰又能跟你娘相提並論?”爹就像想起了什麼甜蜜的過往,目光迷離,道,“說起來這蓮子糕,還是你娘做的好啊!”
我好奇之心大盛,問道:“怎麼?娘也會做蓮子糕的嗎?”
爹的臉上剎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說道:“你娘不只會做蓮子糕,饅頭餃子,菜餚果蔬,一經了她的手,便出神入化了,那時我們雖然清苦,日子卻過得滋味無窮,媚兒這些年悉心模仿,竟也有□□分相似了。”
剎時間天朗氣清了,原來爹寵愛阮媚兒,竟是爲著這樣的原歷,我忽然可憐起伊來,別人好歹還能憑著容貌當某個女人的替身,伊活了這許多年,只作了個廚師的替身。
爹望著地上漸漸黯去的日影,問我道:“你跟蕭堯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嗅出這個問句裡潛伏的八卦味道,只得暫且以不變應萬變,道:“沒......沒什麼,我們很好啊!”我覺得自己真丟臉,關鍵時刻,居然磕磕巴巴,嘴像不受控制似的。
爹長嘆一聲:“我這大半年來都在永州前線,也沒能顧得上你,前些日子聽說你們夫妻不睦,卻不知內中究竟。我今兒問你一句話,若你們果真不和睦,也不必強求,不可爲了外頭光鮮叫自己受苦,再說蕭道恆這個人,野心勃勃,他若反臉無情,到時候只叫你夾在裡頭爲難。所以......”
我打斷爹,說道:“沒有的事......我跟蕭堯很好。”
從聽鬆堂看到爹那一臉肅靜迴避狀,我就知道今天爹找我來決不是看雪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那麼簡單,果然八卦傳聞比氧氣分子更有穿透力啊!
爹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又淡淡地說:“沒事就好!”我做出一個萬事大吉的表情,對爹笑了一下,爹又說,“唉,你比凌霜和落雪強啊,不會叫爹操心,現在爹可以託付的人也只有你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有些隱隱約約地害怕,怕爹一張口再說出一句叫人冷汗爆棚的話來。
我把糖金桔當成百憂解,放進嘴裡,希望用甜食來緩解抑鬱情緒,然而糖金桔嚼在嘴裡,只從喉嚨裡蔓延開無邊無際的苦澀。
我戰戰兢兢地說:“爹,你只管說。”可是言不由衷的話總是會使氣流受阻氣息不暢,一粒嚼碎的糖金桔調皮地卡在嗓子裡,差點把我嗆得肺氣腫。
我忍無可忍重新再忍,臉上依舊籠著從容的微笑,爹始終沉浸在他左右爲難的小世界中,沒有發現,他對我說:“蕭道恆門生遍佈天下,甚至連王妃都是他的親眷,可你知道他爲何遲遲不敢有所舉動嗎?”
如果說蕭丞相顧全大局保護世界和平,那也太沒常識了,所以我一臉無知狀,道:“女兒不知道。”
爹有些微的得意與輕蔑,笑道:“因爲他沒有兵權!西京調兵的大權,都在我的手裡,只有我的虎符,可以調動羽林衛,建章衛和細柳營的兵,所以誰拿到虎符,西京城也就唾手可得了。”
槍桿子裡出政權。所以作爲□□保險的虎符,自然炙手可熱。
爹頓一頓,說道:“你知道爹的身家性命所繫的那枚虎符,在哪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