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便是蕭賢。蕭堯稱帝后, 他因誅滅袁氏,擁立有功,被封爲成王, 但蕭賢素來頗知進退, 擔心入朝爲官, 害新帝落個任人爲親的嫌疑, 因此主動請求去永州, 主持戰後休養生息之事,正當他在永州做得風生水起時,蕭堯南征, 恐朝中無主,才特召其進京, 監國主政。
我心中暗暗生疑, 他既要監國, 想必正忙著與蕭堯交接,如何有空要見我?雖是王府舊地, 但蕭堯既已稱帝,後宮之地,朝臣等閒是不得進來的,他爲何不避嫌疑地要與我私下會面?
正在我猶疑不絕之時,度娘伸過脖子, 壓低嗓子道:“成王畢竟是郡主的小叔, 瞞著皇上私見, 怕不妥吧?”
我一時沒了主意, 只得使個眼色給茜兒, 伊心領神會地退下了。含煙閣裡裡外外的下人皆是蕭堯濾了又濾,精挑細選出來的, 其忠心耿耿比之重華殿的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揭開鏡袱,對著祥雲小圓鏡,拿抿子抿一抿鬢角逸出的一綹青絲,低嘆道:“我又何嘗不知?只是蕭賢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他既來找我,必有要事,我……”
正說著,只聽當值的內官尖細的嗓音飄蕩空中,“皇上駕到!”
我與度娘慌忙迎駕。
蕭堯人還沒進來,朗朗的笑聲便已蕩氣迴腸地闖了進來,他穿一件明黃九龍緙絲袞袍,腰間碧玉明珠帶,繫著我用明黃深黑兩色珠線替他繡的荷包,顯是纔剛下朝,額上還沁著一層細汗,我忙吩咐度娘絞了熱手巾替他拭汗,又拿了玫瑰胰子給他盥手。
蕭堯盥了手,我拿出一件家常水墨綾子廣袖長衫,捧給他替換,他卻不接,坐下,攬我入懷,正是春末夏初之際,那明黃袞袍層層疊疊,襟裾厚重,又經了日頭,正騰騰地冒著熱氣,冰涼的臉頰貼在繁複的花繡上,熾熱而硌人。
他攔下我執著巾帕爲他拭汗的手,握在胸前,溫然道:“午後我便要與蕭賢交待朝廷政務,欽天監的人說,明兒是黃道吉日,南征大軍便得起程了。”
心底涌上一陣酸苦,只能勉力嚥下,若無其事道:“陛下吉人天相,定能一舉成功……”言猶未盡,淚水早已澎湃在眼眶裡,我把臉緊緊貼在他胸前,默默祈求大顆大顆的淚珠可以不留痕跡地被吸乾,蕭堯大約覺察到我無言的傷心,輕輕摩挲著我柔軟的髮絲,笑道:“你放心,我會平平安安地回來的,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是你的蕭堯,以後不許再叫‘陛下’!”
我盡力收了淚意,笑道:“我給你縫了幾件四季的衣裳,這樣不管你在外頭多久,每天都能穿我做的衣裳了。”
蕭堯吻吻我額頭,似要將我揉進懷裡,笑道:“從小到大,除了我娘,只有你親手爲我縫過衣裳。娘縫的衣裳,我從不敢多穿,怕穿壞了沒人給補,你縫的,我便日日穿在身上,穿破了,你還能爲我縫補。”
我“撲嗤”一笑,道:“堂堂一國之君,竟也有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你既捨不得娘給你做的衣裳,若有一日真穿壞了,可不是覆水難收了?”
他也笑了,道:“可真是‘覆水難收’了,還記得咱們初次相見麼?在永州的客棧裡,一粒火星子濺在娘給我縫的素緞大氅上,燒破了一個洞,我當時想,娘一針一線縫的衣裳,就這樣落下了瑕疵,沒想到,後來悠悠悄沒聲兒地替我補好了,後來我問她,她卻說‘小事一樁,何足掛齒’?”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迫使脣角的輕蔑沒入春花燦爛的笑容裡,只淡淡道:“哦,那你如何知道是她爲你補的?”
蕭堯揚一揚眉毛,道:“當時除了阿豪,身邊只有你和她,你的針線,不還是嫁過來後,太后才逼著你學的麼?”
我緩緩點首,笑道:“不錯,你真聰明!”
他捧起我的臉,輕刮我鼻子,笑道:“小機靈鬼,我知道你又吃醋了!”
我眼珠一轉,笑道:“不敢,我是‘醋缸’‘醋甕’,陛下……你,你早已給了珠兒這樣一個響亮的封號啊!”
蕭堯朗然笑道:“你這個促狹鬼,說出話來像椎子一樣,把人扎死,可我……”他的呼吸撲在耳垂上,像四月溫軟的風,“就愛被你扎……”
他只是一往情深的訴著綿綿情話,卻看不到我低垂著幾乎埋入胸前的臉上,情緒慘淡,其實我何嘗願意稱他“陛下”,只是人還是那個人,心境卻早已是白雲蒼狗舊貌新顏,很多時候,我不是珠兒,只是他寵愛的淑妃。我輕輕推他道:“我叫度娘燉了冰糖銀耳,如今初夏,天氣漸熱,清熱潤燥,這時吃最好不過了……”
蕭堯修長的手指抵在我脣上,深情款款道:“我好不容易與你說說話,不想讓一碗冰糖銀耳隔在我們之間,”他抱著我,臉頰貼著我的鬢髮,“你我之間,一碗冰糖銀耳,也是多餘的……”
我惘然笑道:“聽程尚宮說,太后已在張羅選秀之事了,以後莫說一碗冰糖銀耳,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會越來越多……”
他心疼地拂一拂我蹙緊的雙眉,脈脈道:“你又說這些——我只說一句話,往後不管這裡有多少人,你,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若能與你長相廝守,我情願不做這皇帝。”
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似欣喜,似悲酸,似怦然心動,似黯然神傷,我微笑中帶了一絲歉然,“你看你,好端端的又說這些做什麼,既是明兒要走,晚上該去同皇后道別纔是,就別來臣妾這兒了。”
蕭堯切切地望著我,遲疑半日,才說道:“好吧,可我現在……只想陪著你……”他揚手一掠,伴著赤金盤花帳鉤的輕響,桃紅彈花帳子兜頭兜臉灑了下來,軟玉溫香溢滿一室。
蕭堯走的時候,已是日過中天,含煙閣的蔥蘢的花木暴曬之餘,升騰起溼潤的甜香,塞滿胸臆,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庭前兩隻碩大無朋的水缸,本是承接檐頭之水的,如今養著數枝白蓮,雖已入夏,仍不時有疾風掠過,幾朵懨懨的白蕊耐不得風刀霜劍,更顯得塵滿面,鬢如霜。
我坐於案前,托腮呆望探進紗窗的一枝淡玫色碧桃,進退兩難地考慮該不該去赴蕭賢的約。正在步履維堅騎虎難下的時候,茜兒掛著一臉神秘又來發布了一日雙更的消息,蕭賢午後在重華殿見駕,不能去醉月湖了,得空再約。
我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一顆心就跟鬆了綁似的,蕭堯明日便要出征,之前蕭賢別想得空抽身了。只是一團疑雲未平,一團疑雲又起,他被召回西京便已知政務纏身,如何會先要迫不及待地與我相見呢?因公廢私,並不是蕭賢的行事風格。
我的一口氣還沒舒透,蕭賢卻又找上門來了。就在蕭堯大軍南征當日,他的貼身侍從李恭送來一紙雲箋,是蕭賢親書,約我酉時二刻於吟秋館外迴廊上見。我立時取來火盆,燃盡了這頁染著九曲迴腸的雲朵的紙箋,心裡七上八下,欲待去時,顧忌男女授受不親,況且此爲後宮,我是他的皇嫂,他是王爺,若人多嘴雜惹出事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欲待不去,又想蕭賢素日是個穩妥之人,絕不會無故約我,他從前日便急切地要見我,若不是南征之事,斷不致耽擱至今。我咬脣沉思許久,拿出一件蕭堯舊日的秋衣來。
度娘不解道:“郡主拿皇上的舊衣做什麼?”
我無奈地嘆氣,道:“既是要見,不如大張旗鼓,只說皇上走得匆忙,我爲他收拾的衣裳不全,再託成王給他帶些去。”
伊頷首讚歎,道:“只怕這樣,吳皇后難免會有腹誹之意,要怪郡主喬張作致了。”
我抹平深絳色織金凌雲螭紋,堅定了口氣,道:“如今也顧不得這些了,她若怨便怨去好了,我也是兩害相權擇其輕。”
度娘聽了,也不再多言,只低下頭去往桌圍上撩那幾片半死不活地堆花繡片。
蕭賢果然在迴廊上翹首而立,我已有一年多未見他,只望著遠遠一抹頎長的淡色玄影,披掛著夕陽的淡淡金紅,颯颯而立。走近時纔看得清楚,原來他著了石青的補服,立在日影裡,遠觀時陰陰如玄色,補服上繡五爪金龍四團,前後正龍,兩肩行龍,越發顯得威風凜凜,更添親王氣派。在邊地磨礪一載,清瘦了些,略有風霜之色,像憂鬱的哈姆雷特。
見了我,蕭賢目中溢出急切之意,幾乎在衝到我面前之時,方意識到今時已不同往日,於是緩緩曲身行禮,“臣弟叩見淑妃娘娘……”
我也是一陣怔忡,思緒紛煩,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覺得很多話,很多事,想要對他說,然而身份有別,卻再也無法出口。我端莊一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禮?你……王爺今日找本宮何事?”
他擡起劍眉緊鎖,星目微睜的臉,彷彿對我們之間更新的稱呼很不適應,他沉默半晌,終於彷徨地告訴我:“嬋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