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夜涼如水,紡織娘在腳邊的草叢裡不知疲倦地徹夜長鳴,肥闊的葉子篩下一絲絲的月光,地下樹影斑駁,風過處,只聽見葉子的沙沙聲。
甘小姐的繡房裡,喜娘正說著“白頭偕老”,“早生貴子”之類的吉利話,恨得我直想撕塊創(chuàng)可貼糊在伊的嘴上。
我直起身子,用唾沫濡溼了手指,在糊窗戶的荊川紙上頂出一個洞來,臉湊過去,我看到甘小姐遍體通紅的坐在牀頭,彩繡輝煌的蓋頭掩住了不知是西施還是無鹽的容顏,蕭堯端坐在另一邊,大紅喜服,跟去年成親時一模一樣,我無禁不住限酸楚涌上心頭,急於想看清他的表情,卻是鞭長莫及。
那喜娘不知是甘家從哪兒重金聘來的,嘮嘮叨叨說個沒完,快趕上煽情肥皂劇了。又不知過了多久,伊終於說累了,與幾個侍女慢慢退了出來。
我們棲在牆下的厚厚的陰影裡,喜娘們掩上門出來,渾然不覺。
這時候,只聽蕭堯說話了,他站起身來,對那甘小姐拱手作揖道:“小姐恕罪,今日不慎誤拾了小姐的繡球,被拖進貴府招親,在下已有妻室,怎能配得上小姐之尊?但我屢次向甘老爺解釋,老爺只是不聽,望小姐放在下出去,在下感激不盡!”
這時候,只聽甘小姐冷笑一聲,依然像駝鳥一樣把頭埋在大紅蓋頭深處,道:“男人三妻四妾也平常,況且妾身甘居側室,你還有什麼顧慮的。”原以爲這甘小姐該是個閨閣女流,柔聲細氣,沒想到一出口便氣沉丹田中氣十足......也難怪,洞房花燭就要被人淘汰出局,換了誰也會義憤填膺的。
蕭堯無奈地嘆氣,道:“小姐休怪,我也是爲小姐好,別人都是醋罈子,我那夫人是個醋缸,醋甕,小姐若與在下爲側室,只怕此生吃不盡的苦!”
我?guī)缀趿⒖叹鸵饋硇n進去了,度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jīng)按在我的腕上,腕上瞬時像壓了千鈞重擔,動彈不得。我只能蹲在黑影裡生氣,心想蕭堯,可別叫我再見著你,不然我非拿繡花針給你戳成蜂窩煤。
甘小姐的笑更尖利了,使人心驚膽寒,“你既如此說,我還真想會會她。”
我歎爲觀止了,這位甘小姐原來並不是我想像中的嬌花照水弱柳拂風的姑娘,這回蕭堯算撞槍口上了。
蕭堯哭笑不得,只得說道:“不管小姐放不放在下,在下都不能與小姐成親!”
甘小姐頓了一頓,道:“你若一意孤行,我也無法,只要你能踏得出這個門檻,我便不再追你,放你出甘府大門。”
哼,說得好聽,我暗想,費盡心機地拋了半日繡球,哪會把到手的鴨子再拋掉的道理?再一思索,難道甘老爺怕蕭堯悔婚在繡樓左近設下了伏兵?這一閃念間,卻見度娘阿豪皆是與我一般的想法,不停地東張西望,而蕭堯也在屋裡警覺地瞧了瞧四周,而後一步一頓地,向屋外挪出去,生怕踩了地雷似的。
就在蕭堯一隻腳纔要踏出門去,甘小姐突然蓋頭一掀,從牀頭飛身上前,手腕翻轉處,已按住蕭堯脈門。
我們外頭三人俱是一驚,蕭堯的功夫雖然比不得度娘,也算是學有所成,然而伊一介弱女子,一招之間即將其制服,功力精湛可見一斑。阿豪眼神飄乎地看我一眼,彷彿在說:以後你可有得熬了。
這時候,我們纔看到這甘小姐的真容。竟是個嬌俏的美人,柳眉杏眼,雪膚花貌,按住蕭堯的纖纖玉指如嫩筍新發(fā),手腕柔若無骨。我恨恨地想,蕭堯,就看你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這顆糖衣十足的炮彈?
甘小姐看著目瞪口呆地蕭堯,淡淡一笑,“現(xiàn)在,你還要走嗎?”
我快要昏厥了,這甘小姐對自己的美貌很是自信啊!
可恨的是,蕭堯竟然稱讚起甘小姐的容貌來了,“小姐絕世之姿,必有許多愛慕小姐之人,在下是有婦之夫,夫人又爲人嚴厲,實在配不上小姐,請......”
甘小姐“哼”了一聲,打斷蕭堯的話,“你那妻房既然這樣厲害,要我看還是休了清淨!你若捨不得休她,方纔的話便是欺騙於我,其實你心裡卻愛她如珠如寶,難以割捨......”甘小姐說到這兒,眼裡竟然泛起淚光,映著灩灩的燭火,如明星熒熒“你若真是這樣重情義,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不能再耽擱了,看這甘小姐這霸王硬上弓的架勢,是誓把成親進行到底了。然而度娘才欲破窗而入,只聽對面長窗“喀嚓”一響,一人衝破窗櫺滾落地下,手提一把鋼刀,眨眼間便攔在甘小姐和蕭堯中間。那斷裂的窗櫺,一根根似刀切斧鑿一般,切口極爲平整,可見來人武功不低。
甘小姐一見此人,立時花容失色,似有無盡纏綿之意,寫在眉梢眼角之間,然而只是一瞬,伊立即換了一副氣勢洶洶的神情,戟指大怒,道:“你......你來做什麼?”
那人微笑道:“我來接你上山,拜堂成親!”
甘小姐豔若桃李的俏臉冷若冰霜,厲聲道:“你也配麼?當初是你叫我等你十年,我爲你青春已大孤守空閨,你卻言而無信,我才答應爹拋繡球招親的——可見你仍然記恨當年祖父害得你家裡壞了事兒,一家離散。終究沒放下報仇的心思!”
那人有“仰手接飛猱”的功夫,又是攜著兵器而來,聽了甘小姐的話,卻並不氣惱,只沉痛道:“靈雁,你錯怪我了!你祖父害得我一家離散,我那時年少,心中怨恨,但自從與你有了白頭之約,我早已放棄了報仇之念。況且家裡人也差不多都回來,何必因爲長輩的恩怨,誤了我們一生啊!”
甘靈雁秀眉微顰,嗔怪道:“那你當年爲何一去不回?今日若不是聽說我要招親,只怕你還不來!”
那人殺雞抹脖的賭咒,道:“這些年來,我若有一時一刻忘了你,天打雷劈!只是如今我是個佔山爲王的匪類,想要爲國效力,立下當年先祖青城之役的大功,又苦無機會——我只怕叫你受委屈!”
靈雁折身俯在鴛鴦軟枕上大哭,道:“你真以爲我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麼?可見你不知道我的心!”
這時候蕭堯突然說話了,“閣下可是‘龍牙刀’張巨之後?”
那人一個激靈,道:“你怎麼知道?”
蕭堯澀然一笑,道:“你說你的先祖曾經(jīng)在青城之役中立下大功,你又拿了一柄寒光如水的寶刀,所以我猜你是張巨之後,張巨在靖王執(zhí)政時,曾被神威將軍甘卓所構,家產(chǎn)抄沒,族人老幼發(fā)往雷州充軍,那位甘老先生,想必是......”蕭堯謹慎地看了一眼淚痕甫乾的靈雁。
“正是先祖。”靈雁擦乾眼淚,平靜相答。
“那麼請問這位英雄高姓大名?”蕭堯語氣裡含著笑意。
“在下張雍。”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漢子聲如洪鐘。
“是‘賽蛟龍’!”度娘握著我的手緊了一緊,神色極爲緊張。我心中也是一哆嗦,蕭堯今日命犯災星,竟然糊里糊塗地給山大王當了情敵。
蕭堯又是一揖,笑道:“閣下竟然是定遠將軍之後,幸會幸會!”
不想張雍伸劍一格,陰陰笑道:“少來這套假惺惺,你竟敢與靈雁拜堂成親,我今天不把你的心肝肺挖出來喂狗,枉稱‘賽蛟龍’!”“哧啦”一下,蕭堯的前襟就被張雍手裡的鋼刀劃出一個大口子來。
我從頭到腳寒毛直豎起來,雖然蕭堯很可惡,我也還不想當寡婦呢!
度娘也沉不住氣了,腳下勁力一使,身子一騰,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度娘帶著,輕輕飄飄地落在屋裡。
屋裡三個人對突如其來的空降部隊,莫名驚詫,“賽蛟龍”張雍卻是先將靈雁擋在身後,又將一口鋼刀護於胸前,一瞬間我心中竊喜,靈雁姑娘今日這壓寨夫人是做定了。
蕭堯最先悟過來,一見了我,如同見到救星,把我緊緊摟在懷裡,道:“張兄實在誤會了,我與夫人途經(jīng)此地,不慎拾取了小姐的繡球,才被要挾拜堂成親,在下與夫人情深意篤,今生今世決不會留情別的女子,方纔我再三懇求小姐放在下回去,小姐亦十分感動,已經(jīng)決意送我出去,不是張兄前來,在下早已走了。”
我被蕭堯這段深情臺詞雷得快要半身不遂了,心想你什麼時候對我“情深意篤”過,再說那個甘靈雁方纔也沒那麼好心,主動要求釋放你這枚精品肉票啊!
張雍凝望著他的心上人,問道:“是嗎?”
甘靈雁對蕭堯所說的這真假亂燉的“事實”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捏緊粉嫩的小拳頭死猛鑿張雍後背,嬌聲道:“死人!”
我大跌眼鏡了,沒想到剛纔還賽過花木蘭,氣死梁紅玉的女俠甘靈雁小姐,此時竟變身成爲“賽蛟龍”背後的小女人。
蕭堯及時抓住機遇,作證婚人總結陳詞,“張兄今日大喜,與甘小姐結爲連理,早知有今日,當初又何必因爲長輩的仕途相爭,耽擱這許多年呢......”他這番慷慨激昂有點虎頭蛇尾,越說到後來,聲音越發(fā)小了,眼神飄忽地向我身上瞥過來。
好了,硝煙散盡,打掃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