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時,度娘拎著兩隻朱漆食盒回來了,見此情景,卻並不感到詫異,伊默默地放下食盒,問道:“蕭大爺剛纔是怎麼了,怒氣衝衝地往外走,難道今晚去衙門不回來了?”
我正氣凜然地轉向度娘,道:“他以爲他很了不起嗎?跟發了失心瘋一樣,他走,我也走!”
度娘一聲嘆息,道:“郡主先別賭氣,犯不著爲了小事鬧得沸反盈天的,咱們......”
方纔被我上天入地才扼殺在搖籃裡的淚水,此時無聲地絕堤了,我義無反顧地說:“走,現在就走,這個家是沒法住了。”
我敲開嬋娟家的門時,已經月上中天了。風移影動,白白胖胖的月亮撒著灩灩地清暉,有幾分恍如白晝的錯覺。
一聽是我,嬋娟和蕭賢都出來了,伊的肩上還搭著蕭賢的石青起花八團褂子,這一幅“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其樂無窮,落在我這個夫妻反目離家出走的掛名嫂嫂眼裡,愈加顯出他們的甜蜜我的悽慘,格外地令人不忍卒觀。
新仇舊怨,在這對如膠似膝的愛侶面前,一齊涌上心頭,我抱住嬋娟,大放悲聲。
嬋娟和蕭賢都不知所措,百問不得其解,度娘於是上來,一長一短地告訴了他們。
嬋娟含淚勸慰道:“嫂嫂別難過,大哥是愛重嫂嫂,才生這麼大氣......”我心想這位嬋娟姑娘的思路還真是獨具一格,蕭堯愛重我?好笑!這戀愛中的女人真是太容易盲目樂觀了,在伊的眼裡,山洪暴發也是甘霖普降,碰上劫道兒的都是他鄉遇故知。
蕭賢卻一臉陰沉,悻悻道:“大哥一向穩重,這回也太魯莽了,郡主......嫂嫂放心,明日我會向大哥說明,讓大哥給您賠罪!”
我的手指頭都情不自禁地哼了一聲。我抹了一把辛酸淚,哀哀道:“你大哥會來賠罪,那太陽也從西邊出來了。”
蕭賢緩緩道:“大哥不賠罪,嫂嫂也不必回去了,就在這兒住下來。”
嬋娟輕輕打他一下,嗔怪道:“哎呀,哪有你這般勸架的?”一面又對我含笑道,“嫂嫂放心,我想大哥一定會來賠罪的。今日不早,嫂嫂先在東廂房的暖閣裡睡吧,我叫良辰給您整理牀褥。”
蕭賢淡然一瞥之間,看見良辰,遂說道:“這兒沒有什麼事兒了,你去郡主屋裡上夜吧!”想了想,又說,“夜裡警醒些,郡主有什麼吩咐立即去辦!”
我聽了,忙搖手作辭,道:“深夜攪擾,已十分過意不去,怎能再叫你們沒人使喚?”
度娘正幫著嬋娟抱繡被,拿香薰,聞得此言,也折身過來,笑道:“郡主那裡有我呢,二爺還是讓良辰姑娘在這兒伺侯吧。”
蕭賢卻清淡地笑笑道:“嫂嫂別推辭了,度娘初來乍到,摸不著首尾,就照我說的辦吧。”
然而我怎麼睡得著呢?不堪盈手的月光,在牀前薄薄地鋪了一層,從嫦娥的廣袖中拂落,倒映在李白的金樽裡,側耳傾聽過琵琶女冷落的清音,照進過萬戶千門的離人憂傷的眸子,如今,她如同撒得均勻的糖霜,淡淡地卷之不去,靜靜地刺進我的心裡,只覺得苦,只覺得苦......
活躍的氣血在我身體裡,很是澎湃,一浪接一浪地衝擊拍打著腦門兒這塊飽經風霜地巖石,衝擊到頭重腳輕,渾身一霎兒烈火熊熊,一霎兒凜冽顫抖,在冰與火的煎熬中痛苦的遊走,我是怎麼了?是快要死了麼?爲什麼把我七層八疊地裹起來,裹得我呼吸不暢皮膚髮緊手腳動彈不得。
啊,他們是要把我當成屍體扔掉嗎?我怎麼聽見蕭堯的聲音,顛簸中他好像很著急地說:“快......快快......快點兒......”啊,他果然是想把我扔到荒山野嶺,好叫我不留痕跡地消失。我心裡涌動著無邊的淚意,蕭堯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並沒有做什麼對不住你的事啊?你就這樣的想要甩掉我這個包袱嗎?
我想我一定是死了,聽到有人大呼:“珠兒,珠兒......”這是誰的聲音?溫存而有磁性,帶著驚惶失措和六神無主。又聽耳邊有一個聲音:“這樣昏迷不醒,怎麼喝藥呢?”是啊,我一定是到了奈何橋,又要被人威逼利誘地喝掉孟婆湯了,我不想喝,我還不想忘,還有很多事情,我沒弄明白,我還有很多事要問蕭堯......
我想我一定是死了,不然怎麼又像在聽鬆堂外,樹影搖落的甬道上,蕭堯柔軟灼熱的脣覆上來,啊呀,真是羞死人了!這個傢伙的嘴裡吐出一口一口的苦汁子,比苦瓜還苦,源源不斷地灌進我的嘴裡。
我想我一定是死了,濁霧漸漸散去,天空漸漸清明,嬌豔欲滴的花朵有濃郁地芬芳瀰漫在空氣中,黃鸝杜鵑地聲聲啁啾充盈在我的耳畔,看來我此生終究未做壞事,可以直上重宵了。
眼前的雲翳一點點淡去,我睜開眼,看見度娘一副樂極生悲狀。我聲音微弱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度娘捏著絹子左擦右拭,笑道:“這是齊眉館啊!郡主您病了三四天了。”
我怎麼會生病的?從小到大,我一直壯得跟流感肆虐時的感冒病毒似的,只有別人英勇犧牲,我從來不會倒下。我試著回憶生病之前的事,是了,是蕭堯那個挨千刀兒的,不是他,我怎麼會大半夜的跑到嬋娟家裡,還穿得那麼單薄,路上我就直打噴嚏,肯定是那個時候著了風寒,我瞪起眼睛,緊抿著嘴脣,從牙縫兒裡擠出幾個字:“蕭堯呢?”
不想度娘面有喜色,很八卦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大爺照顧郡主好幾天了,衣不解帶,這會子正打盹兒呢!”
我不想讓度娘看到我的眼神去向,儘量作埋頭狀,斜斜瞥了碧紗櫥一眼,果然見蕭堯和衣臥在碧紗櫥裡。
我咬著牙,道:“他在這兒幹嘛?叫他出去!”
度娘皺眉道:“郡主可不要再責怪大爺了,那日的事,定是有誤會——郡主病了這幾日,大爺急得什麼似的,前兩日您昏迷不醒,喝不下藥,您知道那藥是怎麼喝下去的嗎?”
一些零落的記憶碎片躡手躡腳滿面春風飄蕩到我的眼前,我擡手揮去,只倔強道:“那還能怎麼喝,用嘴喝的!”
度娘一拍手,笑道:“對哇,看來郡主還記得呢!”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四仰八叉地攤在牀上,定定地望著桃紅撒花覆斗帳子上的片片桃瓣,發了一個很長的呆。往事如洪流般劈頭蓋臉地朝我砸下來,凍結了生命中所有的苦與樂構建地秩序良好的平靜,一些荒誕不經的猜測和遙不可及的夢想,不斷地來騷擾心中的那灣死水,使一些已經沉睡千年的遺蹟重新躁動起來。
死水起微瀾了,我眼珠一輪,問度娘:“你是說,他喜歡......”還沒說完,我自己先休克了,真沒想到重病一場還有做春秋大夢的後遺癥。
度娘立即心領神會,笑道:“這個呢......奴婢不敢妄言,有些事,奴婢可以博聞強志存在心裡,可有些事,只能郡主自己用心體會 。”
是啊,度娘可以告訴我西京有多少間民宅,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卻沒法告訴我他們是否相知相愛。有一些事,是我提出問題,度娘馬上可以給我解答的,比如蕭堯祖宗的十八代,有一些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度娘也不會知道,比如蕭堯會喜歡我嗎。
當然,比度娘更牛的,是時間,度娘不知道的,時間會用事實告訴你答案。
蕭堯走到我的牀頭,坐下來,這是我看到他第二次在我牀邊坐下來。他伸手摸摸我額頭,鬆了一口氣,道:“嗯,已經不發熱了,還得好好將養幾天,你想吃什麼,只管叫度娘去做。”
這還用你說!我暗暗地想。
他嘆一口氣,沉默了好久,才說:“那天的事,全怪我魯莽,衝撞了郡主,你不要放在心上。”
郡主?不知爲什麼,我心裡卻是一陣難受。
他又說:“永州的戰事也快完了,衙門這幾日卻忙得很,王爺就快回來了......”一聽說爹快回來了,眼眶裡就又蓄滿了熱,我好想爹,想他快回來,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所以我還是像賢兒那樣,在外頭賃屋住著方便些,我已經稟明老爺,他也答應了。”
這就是蕭堯慶祝我病癒康復的大禮,世界徹底清淨了!
我靠在大紅蟒緞引枕上,面無表情,道:“隨你!”
蕭堯喚來青花,默默地收拾行裝,青花難得被叫到內室來當差,當下如得了聖旨一般,興興頭頭地做起來,一時問道:“這件硃紅的蟒袍是冬衣,大爺出去又不是一年半載不回來,就別帶著了!”
蕭堯冰冷似鐵,道:“帶著!”
青花噤了聲,屋裡靜得只聽見衣料的窸窸窣窣,忽然一張宣紙飄然而落,青花拾起來,懦懦地問道:“大爺......可還帶著這個嗎?”
我轉臉一瞥,看見一頁皺巴巴的宣紙在青花手上,像是一封信,落款的地方已被撕去,薄薄的紙片映著日光,卻可以從背面隱約看到我並不工整的字跡,我氣血翻涌,聚了全身氣力,“忽拉”掀開被子,搶上來撕得滿地碎片,聲音裡不覺帶著哭腔,“帶這個做什麼?礙手礙腳,不如眼不見爲淨!”
蕭堯想要擡手阻止的樣子,終於沒能攔阻,眼睜睜看著飛花流雪,落了一地,只能緩緩地放下手。我在牀上躺了這許多天,本就腳步虛浮,又兼大病初癒,眼前發黑,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倒將下去,腰間一滯,一隻溫熱的手掌阻住了我的頹勢,卻是蕭堯攔腰抱住了我,他眼中充滿惶急焦慮,衝口而出道:“珠兒......”
我驚詫地看著他,向他投去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他一扭頭,耳根像剔透的紅瑪瑙,良久,才說:“我扶你歇著吧!”
我呆滯地望著齊眉館裡發生的一切,恍惚覺得比夢境更不真實,看著蕭堯一步一步離去的背影,我似乎把血管裡流動著的所有勇氣聚集到喉嚨,才問出了這樣一句話:“那隻黃耳......”我恨自己的怯懦無能,話說到中途,卻轉了方向,“那隻黃耳,蕭賢是從哪裡弄來的?”
蕭堯頎長的背影微微一震,頭也不回,道:“都不重要了,不是你的,何必強求!”
天地一片灰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