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易非沉默了一會,他的嫡親親人裡,父母兄長皆在虎頭山一役全部殉難,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唯獨早年遠嫁他鄉的胞姐沒有受到波及。
這些年,他與她見面的次數都寥寥可數。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需要在她們之中擇一而存……,寧易非心頭瞬間劃過無數痛楚。
他心裡自然更願意與洛瑤生死相隨,但是,若洛瑤更渴望活著的話。他寧願對不起自己姐姐,成全洛瑤,然後陪姐姐一起去死……。
不過這個答案,可以在他心裡盤桓生根,卻沒必要宣之於口讓席無痕知道。
“怎麼?寧世子不是自詡在心中將她看得比任何人都重?也會有難以抉擇的時候?”
寧易非微微搖頭,淡淡道,“沒有難以抉擇,若真有那麼一天來臨,我的選擇大概會令玉公子失望?!?
“至少,在我面前,不管是一家書局還是更多的書局?!彼戳搜凵裆l苦的席無痕,又道,“嗯,實在連她一根指頭都比不上?!?
席無痕震了震,容色慘然。
一笑,聲似輕嘲,又似仍舊不甘,“若別人要毀的,是寧世子最珍愛那副玲瓏暖玉棋呢?”
寧易非淡淡掠他一眼,連話都沒再接。他的答案,早在她落在少女身上的眼神裡已不言而喻。
席無痕緩緩吸了口氣,慢慢又笑了起來,“聽寧世子一席話,無痕受益匪淺。”
“玉公子若真受教,就別再揪著機會便白耗費她心血。”
席無痕垂下眼眸,“我不明白寧世子所指?!?
“你明白?!睂幰追堑铀谎郏隹诤敛涣羟?,“除了武學一途,玉公子樣樣精通,這心肝比玲瓏七竅還厲害,怎會不明白我所指。若真不明白,那也是故作不明白?!?
席無痕和暖的笑容終於露了絲苦澀的味道出來,“好話壞話都讓寧世子一張嘴說盡了?!?
寧易非似有若無地哼了哼,“她當初爲了研究盤纏你身上陳年的毒,耗費不少心血與精力。好不容易知道那是一線天,又耗費無數心血爲你研製解藥。眼看就到半年之期,你卻偏偏選擇這緊要關頭回來,還在一見面就勉強站於她面前。”
寧易非溫雅的嗓音滿含譏諷,隱隱還流露出幾分怒意來,“你表面想讓她歡喜,實際不過看穿她外剛內柔,冷漠外面下有顆柔軟的心。藉著她的同情與責任心牽制她,接近她。如此無恥白費她的心血,這就是你對她的愛重仰慕?”
席無痕被他說破心思,眼底隱隱掠過一絲悔意。不過片刻,他就將悔意壓下,半瞇眼睛直視神情孤遠的男子,坦然承認,“是,我確實爲接近她不惜自傷?!?
眸光轉了轉,看著寧易非,他神色微嘲再度開口,“不過寧世子又比我好多少?寧世子昔日所做之事也不見得比我光彩?!?
爲了將他遠遠調開,還利用了她來做藉口……。
寧易非直面他質疑的目光,同樣坦坦蕩蕩承認,“不錯,當日確實是我藉著她的名義,讓你離京遠赴氣候溫暖的南邊靜養?!?
“我雖有私心,但此舉對你有利無害。你不也是看明白這一點,才心甘情願遠赴南邊?若你肯再延遲一兩個月回來,現在說不定已經能風度翩翩站在她面前了?!?
席無痕被他說得神情又一暗,幾個月他都熬過去了,就差最後……。但是思念噬骨,遙遠的距離橫亙著千山萬水,更增添入骨相思沉甸甸的重感。
在此之前,他無法理解度日如年,還曾經對那些文人墨客的“一日三秋”暗諷過。在他對她情動如初的剎那之後,他終於明白,即使萬千豐富詞語爛熟於胸,讓他真切形容那種喜悅想念,仍覺蒼白詞窮。
他迫不及待回來了,選擇在昇平縣這個小縣城隱藏行跡,只爲能與在行宮的她毗鄰而居。
誰曾想,他離京不過短短數月,朝局已隱約呈現大變之勢。
他差點就……。
“寧世子應該聽過有句話: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敝灰茏罱嚯x看到她笑顏,讓他再遲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能重新站起來又何妨。
寧易非瞥他一眼,懶懶道,“我當然不是砧板上的魚,玉公子最好先看清自己心意再說。不過,白耗費她心血的事,我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寧世子不覺自己管的寬度太過宏大?她還不是寧世子的誰?!?
“我只願她可以歡喜去做她喜歡的或者不做她所厭惡的。但是,我看不得別人不尊重她的心血。不管那個人,是名滿天下的玉公子,還是別的其他人?!?
“你們在外面談什麼呢?”屋裡,洛瑤看著洛長健孩子一樣歡歡喜喜洗手去了。她回頭一望,卻見寧易非與席無痕在門外聊天聊半天也沒進屋的打算,一時含著笑朝他們招手,“長健叫著肚子餓,趕緊進來吧?!?
“我說,玉公子將這宅子打理得真不錯,正向他請教怎樣將茉莉花或者其他花種,種得更加茂盛燦爛一些?!睂幰追切α诵Γ蛄肯療o痕一眼之後,邁開步踏進屋裡。
“他?”洛瑤狐疑的目光在兩人面上轉了轉,“種花自有花匠,玉公子不過負責付錢而已。”
吃飯時候,洛瑤光顧著照顧洛長健,根本沒留意寧易非與席無痕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暗潮洶涌。
吃完飯,洛長健就嚷嚷著要出去玩。
寧易非很低調的扮作普通護衛模樣默默跟在洛瑤與洛長健身後,熱鬧的西街上,洛長健像剛出籠的小鳥一樣,不停跑到各種攤販前。一會摸摸這個,一會又看看那個。待姐弟倆逛一圈下來,身爲護衛的寧世子,兩條手臂上都掛滿了各式各樣逗趣的小孩玩具。
少女歡喜的目光追逐著洛長健連軸轉,她笑容滿足,眼神充滿濃濃包容。
寧易非看著這樣的洛瑤,心也似吃了蜜一樣,又甜又滿足。
“大哥哥,瑤瑤說我不能吃太多冰糖葫蘆,這串就送給你吃吧?!闭胫?,若有機會他一定帶她遠離京城,多過一過這種混跡人羣的平淡生活。眼前忽然多出一串冰糖葫蘆來,然後纔看見洛長健怯怯轉來的目光。
“這個……”寧易非面露難色,他對甜食僅止於她做的湯圓,讓他吃下這串冰糖葫蘆,實在太勉強他的胃了。
洛長健一見他的面色,目光立時黯淡下來,還害怕得將手縮回去。
“我正想吃呢,謝謝長健?!甭彘L健驚訝看著他,手裡那串冰糖葫蘆已被寧易非奪了過去。
洛瑤瞧見他明明吃得難受,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甚至還要僵笑著擺出歡喜的模樣將一顆顆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咬下去,就忍不住轉過頭去偷偷悶笑起來。
席無痕沒有跟在幾人身後,而是在遠處茶樓高高找了個座位,遠遠望著幾人溫馨歡樂一幕,心裡莫名的鬱悶與惱意竟漸漸平復下來。
“我的確不如他懂她?!彼罩勇D著,眼底泄出淺若流光遙遙追纏遠處笑容燦爛的少女,輕聲呢喃,“不過,以後我會比他更瞭解她。”
“獨一,告訴他,今夜黃昏有一場焰火爲她盛放?!?
獨一愕然,“公子何不自己……?”
席無痕笑了笑,“去吧,他比我更合適?!?
他原本確實打算親自帶著她,給她一個驚喜。不過現在,他改變主意,覺得由寧易非帶著她遙觀那絢麗焰火更好。
她在暗處遙觀最美的景緻,他可以在明處親手爲她燃起這一夜的繁華。
夜裡,寧易非帶著洛瑤在一處山頭觀看對面絢麗映紅一片天空的焰火時,洛瑤果然驚喜連連。
“這場焰火,除了生辰快樂外,還鑲鉗有我的名字在其中?”洛瑤望著漸漸落幕的火花,扭著頭來,狐疑地打量了身邊人一眼,“老實說,這場焰火是誰安排的?”
寧易非瞧著她燦若明霞的面容,鬱悶地哼了哼,“明知故問。”
“好吧,我不問這個?!鄙倥焓职粗~頭揉了揉,“你打算什麼時候趕回去?”
“像偷吃了蜜糖的狐貍一樣,眼睛溢出糖來了?!睂幰追强匆娝首髅C然的模樣,心情更加鬱悶。想著他怎麼犯蠢聽了席無痕的話帶她來這裡觀看什麼焰火?若他將她拐到別處藏著,席無痕用心再多她也看不見。
可惡,席無痕故作大方,暗中分明又擺了他一道。
“你這就麼著急趕我回去?”
寧易非按著她雙肩,面上寫著明顯不豫,“嗯,不對,難道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回去?”
洛瑤一臉奇怪地看著他,“寧世子,你不覺得自己這話很有問題嗎?現在你路上偶有不適,可以一天半天避開皇帝。而我?一開始被大部隊的尾巴甩下了。我早些回去晚些回去,並無區別,我爲什麼要跟你一起偷偷摸摸馬不停蹄往回趕?”
寧易非臉色沉了沉,想著快馬加鞭往回趕,她的身體確實吃不消。
少女睨他一眼,又淡淡道,“還有,青龍他們幾個傷勢嚴重,也不適合現在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