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中秋,接連幾天的反常天氣終於讓老天也陰了臉。
但秋風沒有起,秋雨更是遲遲未落下,陰了的天不見涼爽,反而有種詭異的憋悶感,讓人喘不過氣,更讓人煩躁地想要衝破某種纏繞在身上的無形束縛。
及至下午,天空中的烏雲慢慢變厚,天色漸漸變暗,久盼的秋風終於盈盈而來,人們對秋雨的期待變得更加熱切,但這雨卻久久不落。
巡檢司的書房裡,此時的江寒彷彿那被秋風吹起的落葉,一顆心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空懸在了半空。
她從椅子上跳起,躲開沈大人的襲擊,更想躲開心底的怪異感。
一直以來,她跟沈大人的相處,不是彆扭戰戰兢兢,就是惱怒對抗或僵持的,總之,沒有一個時候是輕鬆隨意的。
不是她覺得對方無法親近,就是沈大人故意端起架子將人推遠,反正她從來都是儘量避免與沈大人獨處的,對方那種高高在上的架勢一直是她內心所排斥的。
可是剛剛,他用書敲她時,竟讓她有種親暱感!
沒錯,確實是親暱感。
這比當初莫名被他親時,更讓她驚惶。
那時候她只覺得排斥——姓沈的明明佔了她便宜,卻一副居高臨下的施捨姿態,她一見只想撕碎他臉上虛僞的面具,誰稀罕他負什麼責任。
可是,這親暱感是怎麼回事?
絮叨得跟她爹似的,這畫風實在不適合眼高於頂的沈大人啊!
這種突變實在讓她有些惴惴,她還是比較擅長與板著臉負著手訓斥人的沈大人打交道。
江寒從椅邊跳開得更遠,神色緊張,目光閃躲,這一反應讓手持書卷撐在書案的沈大人身子僵了僵,剎那間也感覺到了迎面而來的尷尬。
他的眼神閃了閃,站直身子,放下手中的書卷,問道:“你,怎麼了?”
江寒狐疑地瞅他一眼,又彷彿被燙著一般飛快地挪開了視線,眉頭隆起,咽咽口水,一張欲言又止臉。
室內詭異的氣氛越來越重,原本並不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不妥的沈大人,也開始有些不自在。
他握拳抵脣,清了清嗓子,面容一斂,負手而立,再次開口:“莫非,你想起一些,與扮鬼之人,有關的事?”
這話一出口,再配上他那恢復了一本正經的黑臉,書房裡先前漸升的曖昧瞬間就被驅散了,消失在忽然從窗外鑽進來的一陣秋風裡。
一個情緒內斂又常常端著架子的人,偶爾舉止異常確實會讓人覺得有些雷。
江寒覺得剛剛可能是她想太多了。
但瞅著沈大人嚴肅的臉,對比之前他敲打自己時的樣子,想著兩者反差實在太過嚇人,她便用自以爲委婉地說法建議道:“大人,我覺得,你還是堅持原來的風格比較好,千萬不要受呂同的影響,變得舉止輕浮,那不僅不適合你,還有些,呃,太嚇人,反正,你還是適合一本正經地裝逼……”
說話間,瞥見沈大人不喜的眉頭,她一驚,以爲是“裝逼”倆字惹到了對方,連忙改口,笑得一臉諂媚:“不,不,是你本來就很牛逼,不用裝。反正,你還是像原來一樣,不茍言笑就好了。”
沈大人聽完這話,臉都快綠了。
他抿著脣盯著江寒,感覺自己那隻敲過她一次的手,又有些發癢。他攥緊負在身後的手,板著臉斥道:“胡說些甚,爺問你,可曾想起,與扮鬼之事有關的細節。”自己剛剛真是敲得太輕了。
沈大人一生氣,江寒心裡那些多餘的什麼感便都消失了,只剩下熟悉感。
這纔是她熟悉的沈大人嘛。
她鬆了口氣,也收斂了心神,認真思考起沈大人的問題。
先前沈大人說,經過昨晚的一鬧,百萬飯莊的鬼毫無疑問是人扮的。至於是什麼人扮的,巡檢司還沒查到線索。
但祝揚那二傻子卻堅持認爲是她扮的,因爲沈大人不按他的請求去抓她,所以,他索性利用鎮民們的議論聲,將她的名聲搞臭。
這麼複雜的事情,一個頭腦簡單的二貨居然能想到,直接導致她驚詫失言,引來一場詭異的敲打。
沈大人說,他的人暗中調查,仔細分析,發現謠言主要有三種。
第一種是貶低她歌頌祝揚的。
說她江寒詭計多端貪得無厭,想利用鬼怪之事逼得李老爺將房子租給她,可惜被英明神武的黃家表少爺祝揚給揭穿了詭計。祝大少爺同情李老爺的遭遇,於是便花費三千五百兩銀子買下了鬧鬼的百萬飯莊。當然,這裡面少不了暗諷巡檢司,變成了區區賤民的鷹犬之類不倫不類的酸話。
第二種則是怒斥江寒做人不仁不義,不擇手段,不知廉恥。
不說曾啓怎麼樣,單論王掌櫃對她的好,她竟然狠得下心將人從樓梯上扔下來,所作所爲實在令人髮指。還說半夜的鬼聲就是她模仿的,因爲她曾經與曾啓關係親密,對曾啓的聲音非常瞭解。這一種謠言聽起來最理智,據說信的人也最多。
第三種最是神神叨叨無厘頭。
它在第一種英雄說與第二種道德說的基礎上,添油加醋,上綱上線,形成了一種命運說,對江寒展開人生攻擊。
總結起來就是,她江寒命犯七煞,所以娘死,缺德事做太多,所以爹殘,還說,那曾掌櫃雖然有罪,但因爲與她走得太近以致死於非命。因此,建議大家不要去江家買東西,小心中了煞,有女兒的人家,更是不能去江家說親,不管親成不成,都是往家裡招煞。
據說,三種謠言不過三兩個時辰就傳得滿鎮皆知,還正在向青河縣城擴散。
第一種,一聽就是祝揚在往自己臉上貼金,可以忽略不管。
最後一種,更不用去理會。
不去她家說親才更好,若真有人不長眼地去了,那纔是個麻煩事。至於說她克爹孃的話,雖然很讓人生氣,但她爹孃確實殘缺,她不會爲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費勁巴拉地去將人揪出來懟上一頓。而不去她家買東西什麼的,她也不怕。只要東西好,她纔不信,幾句沒憑沒據的謠言,能堵住人們貪吃的嘴。
而散播第二種謠言的人,則有些意思了。
這聽起來很像是王掌櫃傳出來的。可王掌櫃應該是最清楚她有沒有扮鬼的人,而且他還準備讓她一起登臺表演茶藝,怎麼可能自己拆自己的臺。
至於王氏,倒是有可能……那幾句“三不”很像是王氏踩她的話,可提到曾啓……她可不信,王氏的想象力有這麼豐富。
但除了王氏還能有誰?
江寒抱臂托腮,冥思苦想著,緩緩踱回了椅子邊,忽然,她想到一個人,眼睛立即瞪大,張口就道:“大人,扮鬼的會不會是範一光?”
“怎麼說?”沈大人已重新坐下。
“之前我去找過他,想跟他合作,結果發現他也想租下百萬飯莊。但他給到三十兩銀子,李老爺也不鬆口,這才說要另尋鋪子重開。可是,這些日子,他雖然到處看鋪面,卻遲遲沒租。百萬飯莊那批夥計廚師,是要跟著他一起幹的,大家都要養家餬口,不可能等他太久,要是我,肯定找個差不多的鋪面,早點開業早點掙錢,但他沒有那麼做……大人,您說,他會不會表面裝作找房子,背地裡卻在搞鬼呢?“
“嗯,不錯,分析得有理。”沈大人彎了彎脣角,很是滿意,“雖然飯莊換了鎖,但不排除,範一光知道,其他進入飯莊的通道。”
她明顯就不是不會動腦子,而是習慣性不動腦子。
“啊,你的意思是,真是範一光?”
沈大人瞟了她一眼,道:“昨晚逃走之人,有身手,還善水,範一光,一個飯莊夥計,怎會有這些幫手?”
對啊,範一光一看就是隻弱雞,若真是裝相高手的話,那也太可怕了些。
江寒贊同地點點頭,只聽沈大人又道:“至少,他知道些事情。可惜,上午去他家拿人,人已不在,鎮上也暫未發現,他的蹤跡,具體去向,不得而知。”
聽了這話,江寒半晌無言,忍不住再次鄙視自己看人的眼光。
但細細一想,她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大人,他會不會,後面有人,然後事情暴露,被殺人滅口了?”
“極有可能。只是,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背後是誰,也尚無線索。”
“也就是說,沒有證據證明扮鬼的是範一光和他背後的人,說出去也無法服衆……”江寒耷拉了臉,“那,這鍋我暫時還得揹著唄?”
沈大人凝視著她,緩緩地點點頭,但馬上又道:“不會太久,爺會盡快查出真相。且,散播謠言之人,爺會下令抓幾個,震懾一下。”
聞言,江寒很是感激,強笑著打趣:“呵呵,那豈不是正好應和了祝揚那句話?你們這樣的‘鷹犬’我可請不起。”
沈大人面色有些黑,江寒馬上收起玩笑,擺著手,笑道:“不用了,謠言而已,只要不像今天一樣當街堵我,其實無傷大雅。再說,我江寒早就是落霞鎮謠言界的風雲人物了。”她脣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你出去問問,近半年的十大謠言裡,沒有五個也有三個是關於我的。”
沈大人滿頭黑線地望著她,哼了一聲,道:“莫非,這很值得驕傲?”
江寒嘿嘿一笑,擡手摸了摸鼻子,說道:“還好啦,沒被傳過幾句謠言,怎好意思說自己是風雲人物?所謂,人紅是非多嘛。”
沈大人簡直哭笑不得。
他不禁白了她一眼,道:“苦中作樂,是博同情嗎?”
這句話內容有些怪——她又沒有事情要求他,何來的向他博同情?
而這句話的口氣,搭配那個白眼,更是讓江寒再次驚悚——要命了,那種詭異的親暱感又來了。
不行不行,不能與變異了的沈黑臉繼續獨處下去了。
江寒下意識地站直貼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客氣地笑著,正兒八經地說道:“沈大人言重了。不過幾句謠言,我能處理,我江寒可不是那種被謠言輕易打倒的人!你瞧著吧,我一定會讓這些人,後悔今日滿鎮滿縣地詆譭我。”
沈大人盯著她神色間那一抹疏離,有些不悅。
他有種他進一尋,她便退一常的感覺。
這可不是他想要的局面。
但她眼底的堅持,讓他明白,強硬不僅不會讓她心懷感激,還會引起她的逆反。
這也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沒關係,他沈慎別的不敢說,耐心蟄伏伺機而動的經驗卻是十足的。
……
江寒在沈大人面前誇下海口,要自行解決謠言的事。
其實她哪有那個能力。
所謂解決不過就是在家裡躲幾日,待過些時候那些人有了別的談資,必然就會忘記她。所謂讓人後悔,也不過是想著某一天翻身成功,狠狠打臉那些心懷惡意的人。
謠言嘛,她真的早就習慣了。
趁著秋雨未落之前回到家,蕓娘說,今日早了半時辰收攤,包點與串串沒賣完,以此委婉地表示生意受到了謠言的衝擊。
江寒也沒太在意,還跟蕓娘說:“沒事,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了,淡定點,這都是因爲快中秋了,大家等著過節,閒得無聊,要找些話題。過些日子事情淡了,再發生點別的,咱們就沒人理了。”
蕓娘道:“我明白。可是,姐姐,馬上就要中秋了,如今出了這事,咱們的月餅還能拿到訂單嗎?咱們辛辛苦苦折騰一場,難道就爲了三四十個單,一兩銀子?”
呃,一頓懟人罵街加上在巡檢司的莫名驚詫,一時腦容量不夠,她倒是把真正重要的事給忘記了。
江寒有些羞慚地看著面色不虞的蕓娘,討好地笑笑,又委屈地撅噘嘴,道:“妹妹,這事我實在是冤枉得很啊——明明在自家牀上躺得好好的,卻被人污衊半夜扮鬼。唉,誰能知道一個二傻子,突然就腹黑了呢?有句話叫不怕流氓會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姐姐我覺得,這話可以改成,不怕二貨要打架,就怕二貨開了竅啊!”
“哼,還有心思說笑!”蕓娘嗔了她一眼,一會又嘆了一聲,悻悻道,“算了,咱沒備太多材料,還掙了一兩銀,沒訂單就沒訂單吧,不出其他事,已經比往常幸運了。”
好吧,她得承認,蕓娘已經被她應接不暇的倒黴事,成功地折騰成了佛系少女。
江寒笑得很欠揍。
只是她這笑,笑得還太早。
未到傍晚,她就不太笑得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