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回攝政王府時,蕭景暄端然坐在書房的燈影之下,神色自若。
唐磊恭敬地回稟:“按照主上的意思,王妃已經進宮,咱們的人也都撤出來,然後按照既定的路線北撤。現在,那兩方已經交上手,短時間內,按照蕭崇烈現有的力量,只夠打個平手,無力他顧,而蕭遠曈那面,也沒機會再動手腳。葉銘檀被王妃引走注意力,無暇顧及北疆。”
說著他也不得不心裡歎服,主上和王妃的合作安排居然如此精細,精細地考慮到每一步的細枝末節。
暗度陳倉、請君入彀、上屋抽梯、將計就計、隔岸觀火……等這三方發現中計,已經失去先機。明日起行北疆,也會一路太平。
蕭景暄的臉上卻沒什麼喜色,神情仍是冷淡,“不到結束,永遠不要掉以輕心。”
“是。”
“沒什麼事就去歇著吧,明天的事還有很多。”蕭景暄站起身,揉了揉隱隱跳動的眉心,緩緩地鬆了口氣。演戲不容易,要讓所有人都相信江塵渺是真的被劫走,而不是假消息或故意設局,背後的角逐較力明槍暗箭也夠傷腦筋的,如今暫時告段落,他也能休息一下。
“謝主上。”唐磊躬身退下。
江塵渺一覺睡醒,睜開眼看到的是旋轉著的鏤空雕銀卷草紋薰香球,繚繞飄落安神的藥物淡香,她躺在六尺寬的朱漆沉香木牀榻上,牀邊懸著的綃紗描鳳七寶羅帳垂落如雲霞,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榻上鋪著鮮亮光滑的軟紈蠶絲被褥,薰有清淡的沉水香。
即使不看帳外的建築,就看這華麗繁瑣的裝飾風格,她就知道這裡是皇宮。
和她預想中的結果一樣。
被子溫暖柔軟,躺在其中讓人覺得骨頭都跟著變軟了,懶洋洋的不想動彈。
當然,如果自己四肢上的冰霜鐵索被取下來,那種感覺會更美好。
冷熱交織不斷衝擊身體的感覺並不好受,她閉上眼睛,只想好好睡一覺。
她是被人叫醒的。
呼喚聲溫和輕柔,但非常鍥而不捨,態度再好也無法讓她喜歡,只感覺像蒼蠅嗡嗡直叫般讓她討厭。
到底沒有她用慣的人,換做華婷她們在這,敢打擾她的人早就被拖下去了。
睡太久也沒意思,她睜開眼睛,發現喊她起牀的是個陌生的宮女,相貌普通,但沒有尋常宮人的卑微畏縮,眼中神光內斂,一看就知道十有八九是暗衛出身。
蕭崇烈派這麼個人來,是想警告她不要耍花樣嗎?還是想監視她?
疑問一閃而逝,她卻沒在意。反正是個她沒必要放在心上的人,管那麼多幹嘛?
她坐起身子,撥開垂落眼前的長髮,雙手放在膝蓋上,淡定自若地問:“今天幾號?什麼時辰?”
宮女怔住。她想過這位王妃睡醒後發現自己自己身處陌生環境時會有什麼反應,無論是害怕、失望、不安、憤怒、沉默甚至怨恨還是其他,總歸是在意的表現。唯獨
沒想到她會像這樣淡定得彷彿自己纔是主人,又像什麼都不在意,可若說她真不在意,就不會第一句就問時間?那她憑什麼這麼冷靜?
“回稟王妃,現在是巳時三刻,如果您早醒一個半時辰,或許能夠趕上攝政王出發。”宮女的態度溫和恭敬,但說出來的話無疑代表了她的立場和惡意。
江塵渺哦了一聲,爲了演戲演全套,她沉默片刻,面無表情地道:“我餓了。”
宮女又是一噎,沒想到她的態度如此平靜,像沒聽到自己的話。猛烈的一拳卻擊到棉花上,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她的嘴角抽了抽,好容易才維持住微笑的表情,“王妃請稍等,奴婢先服侍您梳妝,午膳馬上就送來。”
江塵渺無所謂地嗯了一聲,慢悠悠地起身,冰霜鐵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宮女面不改色,彷彿從未聽見。
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聲音,滴滴答答沒完沒了,她的目光瞥過沾上細密的雨絲顏色變深的碧色窗紗,忽然想起一道修長秀挺的身影,眼神漸漸變成沉湎於回憶裡的悠遠。
若她這次回去,能不能見到他?
曾經甜蜜又讓她黯然神傷的記憶,如今變成一片淡漠,無所謂悲喜,只有遙遠的思念和旁觀者的淡然。歲月淘洗乾淨感情,但洗不掉的是記憶。
宮人們伺候她洗漱整理,她的衣服也有人送來,一色的宮裝,都是她喜歡的紅色,而且很合身,讓她的心情有點不好。
這算什麼?早有預謀嗎?
錦衣華服再美,但如果面對的人心懷不軌,也會讓人倒了胃口沒興趣再看。一排排衣服黯然失色,她信手抓出最近的一條嫣紅束腰曳地廣袖裙。
她坐在梳妝檯前,注視著銅鏡裡模糊的容顏和身後陌生的宮人,忽然感覺自己像深閨怨婦,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樣奇特的聯想,但心裡的傷感卻是真真切切的。
多年來她從未害怕過什麼,即使在最狼狽落魄的時候,她也平靜地接受了現實,卻沒想到自己在返回前夕感到害怕,莫非這就是近鄉情怯?她還沒回去就無法平靜,如果真的到了家門口,會是怎樣的應對?該罵自己沒出息的,但她只感到苦澀。
神遊天外間,宮人已爲她挽起長髮,熟練地梳起髮髻。面前的首飾盒裡裝滿各式各樣的名貴首飾,琳瑯滿目五顏六色,但她完全沒心情欣賞,隨意地取出一支金鑲紅寶石蝴蝶花簪遞給宮女用來給她固定髮髻,推開所有的胭脂水粉,不打算折磨自己的耐性。
她的夫君又不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給誰看?她現在還算半個囚犯,怎麼著也要意思意思地配合下房主的意思不是嗎?
午膳很豐盛,蕭崇烈沒打算在物質上委屈她,她隨意地用了些填飽肚子,就吩咐宮人撤下殘羹冷炙。
叮鈴的鐵索碰撞聲不絕於耳,她聽得厭煩,乾脆不再動,吩咐宮女找來書,坐在窗下安靜地閱讀。
蕭崇烈雖不是絕頂聰明,但也絕對不傻,抓她在手裡不可能是爲了讓她做擺設,到時候她
想再這麼清閒地過日子就不可能了。在爾虞我詐到來之前,必要的放鬆還是必不可少的,她沒必要虧待自己不是嗎?
窗外有鷓鴣鳥的叫聲傳來,她擡起頭,接住窗外飄進來的樹葉,浸入杯中茶水裡,片刻後樹葉上浮現出細小的字跡,是科倫部的消息。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毀掉樹葉,想起自己送兒子回秦家時的經歷,眼底漸漸浮出複雜的神色,期待不安又憤怒苦澀。
窗外雨打芭蕉,室內一片靜謐,這原本該是她喜歡的夢寐以求的安寧閒適,她曾經有過這種難得的快樂,短暫而美麗,以至於她失去後仍念念不忘時刻回想,如今難得重逢這種心情,她應該心靜如水肆意享受,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
一切都沒有結束,未來更是充滿變數,蕭景暄不希望她去北疆,到底有幾個用意?
一場冷雨,澆透了春末夏初的樺月城,滿目煙雨如幕。
林逐汐聽著窗外的雨聲,只覺得心煩意亂。
昨夜她一宿未眠,坐在黑暗裡聽著外頭的動靜沉思,晨光叩開混沌的夜色,細碎的雨水斷斷續續地沿著屋檐落下時,她聽到執素傳來的通報聲,知道了蕭崇烈的送行和蕭景暄的離開。
她心心念唸的那個人,已在朦朧的薄霧之中,順著緩緩開啓的北城門,走向了屬於他的雄心壯志。
她不知道心裡是什麼心情,總歸是難受而壓抑的。
這幾天爲了爭奪一個江塵渺,整個樺月城幾乎都被翻了個底朝天,誰都不得安寧,但她怎麼也沒想到,最後的勝利者居然是蕭崇烈。
蕭景暄到底在搞什麼名堂?而且她更加想不通的是他居然就這麼輕易地放棄帶江塵渺一起離開,順水推舟地帶兵出發了。難道兵權就這麼重要?他要捨棄江塵渺?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應該爲他開心,他重獲兵權離開京城,無異於猛虎歸山,蛟龍入海,蕭崇烈已經滿盤皆輸,分毫奈何不得他。就算日後發現不對勁,也遲了。如今京城裡的局面,明顯是蕭崇烈和蕭遠曈虎狼博弈,兩敗俱傷的殘局。雖然植根京城的蕭遠曈的勢力基本上被連根拔起,蕭遠曈不得不隱忍蟄伏,但蕭崇烈至少要花兩個月,半年,甚至更久來重新恢復元氣。而這段時間,足夠他取得絕對勝利。
可感情上,她實在高興不起來。他今日能捨棄江塵渺,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捨棄灝兒和她呢?
女人的矛盾性,莫過於此。
“娘娘。”執素的聲音打破平靜,十多年的磨鍊,她早已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但林逐汐還是看出她神情裡隱藏的那份凝重,心下不由一沉。
執素深深地凝視著她,眼神裡蘊藏著千言萬語,嘴上只不疾不徐地道:“娘娘,攝政王妃在清音閣裡很好,但她的四肢上綁著冰霜鐵索,內務府受命多撥些宮人過去。”
林逐汐頓時沉寂在綿綿細雨裡,在寂靜中聽到自己的一顆心緩緩下沉,咚的一聲掉進深水裡的聲音,她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