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典煌煌慶大婚,金吾不禁放諸門。忽傳紙價高麗貴,一色花衣唱謝恩。
婚禮向來繁瑣,皇家婚典更是其中之最。僅僅是禮冊就足夠讓人看的眼暈,哪怕早有心理準(zhǔn)備也熟悉過大致流程,但真正臨近日子時,江塵渺還是感到深深的茫然和煩躁。
悵然若失的感覺是那樣的濃烈,她知道自己的心結(jié),但此刻她也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助。
她總以爲(wèi)只要有足夠的實力也足夠努力,就能敵過未知的天意,卻不知道真正強大的是命運。
天未明就有侍女來敲門喊她起牀,已經(jīng)有皇宮來的嬤嬤在門口等著,江塵渺忍著濃濃的睡意和大腦的暈眩爬起身沐浴,換了身白色紗質(zhì)單衣,叫嬤嬤來給她梳妝。
臉上的絨毛被嬤嬤們熟練地絞掉後,她看著鏡子裡雪白光滑的臉蛋,聽著侍女和嬤嬤們此起彼伏的祝福語和吉祥話,悄悄垂下眼瞼。
王妃的禮服有十二層,哪怕質(zhì)料再薄,穿在身上也會變得沉重笨拙,想有大幅度動作是不可能的,套上禮服再戴首飾,金玉珠寶華麗精緻,疊加在一起重量也不輕。她迷迷茫茫地想著當(dāng)王妃真不容易,僅僅是成親典禮就夠要半條命了,這真是禮服首飾?確認不是枷鎖特意限制她的行動力?如果是體弱多病的姑娘遇到這樣繁瑣的典禮,撐不下去都很有可能。
豎起自己纖長的脖子,攤開雙手任由她們披掛,她陡然間有種進成衣店試衣服的感覺。
嬤嬤們都是見慣婚典經(jīng)驗豐富的,有條不紊地主持著龐大的儀式,熟練地給她修眉絞面抹脣上妝,江塵渺腦子暈暈乎乎的,也懶得分清狀況,懶洋洋地任她們施爲(wèi),看著鏡子裡完全迥異平時風(fēng)格甚至讓她感到陌生的容顏,她心頭生出淡淡的悲涼。
沒有情意做基礎(chǔ)的空洞的儀式,她何須在意?只是想起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而美好的承諾,覺得很可笑罷了。
成親,婚禮,這本來應(yīng)該是多麼神聖莊嚴(yán)的事,現(xiàn)在都變得面目全非,或工具或戲劇或武器,總歸看不出它本來的意義。
這樣一個權(quán)欲縱橫腐蝕人心讓一切變質(zhì)的年代,還有什麼是值得他們相信在意並用生命和真心去維護的呢?
鑲金嵌玉的王妃金冠沉重而華麗,戴上後立刻能感受到沉沉的重量,脖子直泛酸,她努力擡起頭,保持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大羣丫鬟嬤嬤扶著她往外走,口中不住讚歎,她耳邊嗡嗡直響,根本沒聽清她們在說什麼。
蕭靈菡帶著侍女走了進來,看著盛裝華服姿態(tài)端莊的她,眼底露出滿意的神情,微笑著上前溫和提醒:“別緊張,等下我讓凌飛送你上轎,下轎後也有喜娘陪著你,不會有事的。”
她伸手拍了拍江塵渺的肩膀以示鼓勵,驚覺她寬大衣袍下的身體的清瘦和纖弱,不由怔住,心似在瞬間被擰緊,擠出滿滿的苦澀的汁:這樣的弱不禁風(fēng),實在不該屬於本該意氣風(fēng)發(fā)運籌帷幄的她。
原來所有人,都在其他人不知道的角落裡默默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痛苦嗎?
天地爲(wèi)爐,造化冥冥,誰不是在其中苦苦煎熬?這世上,沒有誰肯定過得比誰如意順利,不過都是在自己的三寸天地裡苦苦求一隅之安。可這小小的一隅,有時候卻那麼艱難奢侈。
江塵渺點了點頭,雙手交握放在腹前,姿態(tài)沉靜而優(yōu)雅。她知道兩位兄長不會違背父親的意願來參加這場婚禮,估計他們連禮都不會送。她也沒什麼遺憾,反正也只是形式罷了,知道他們不會放棄她,她已經(jīng)很滿足。
蕭靈菡怔怔地看著她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視線,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遙遠的天際,眼神恍惚。
又一個秦家女兒蹚入這風(fēng)起雲(yún)涌的渾水,孤身直面悲涼的前景。
她會得到好結(jié)局嗎?
應(yīng)該會吧,畢竟她不像自己的傻母親,她是真正懂得珍重並保護自己的聰明人。
樺月城裡繁花似錦,深秋盛開的花卉不過寥寥數(shù)種,但內(nèi)務(wù)府做事精細而全面,早就選擇各色絲絹絞了,命巧手宮人制成絹花裝點枝頭,王府所在的整條大街都鮮花明媚彩旗飛揚,不知有多少未嫁少女暗暗豔羨得擰碎手帕咬碎牙。
張燈結(jié)綵的公主府門前鋪著厚厚一層鞭炮屑,蕭景暄親自來迎,正紅禮服弱化了他平日給人的冷淡鋒銳印象,顯得他容光煥發(fā),陽光下他眼神溫和而容顏清雅,倒顯出幾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氣質(zhì),耐心等待的姿態(tài)引得不知多少姑娘心醉神迷。
鞭炮嗩吶聲齊齊響起,他下馬,冷凌飛揹著衣著華麗的王妃沿著大紅毛氈小步跑了出來,圍觀者歡呼聲四起,蕭景暄微微一笑,親手掀起八擡七寶喜轎的轎簾。
接親後,轎子繞城遊行一圈才往王府去。
太上皇自然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裡接受新人敬酒行禮的,皇家的宗祠爲(wèi)成親後的第二日拜,儀式也就和普通人有了差別。
轎子到王府停下,蕭景暄推開喜娘,親自上前牽住江塵渺的手,一步步引著她一起到了正堂。
一切都很順利,司儀看著迎面而來的一對璧人,臉上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笑容,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剛想正式宣佈儀式開始,外頭忽然傳來刺耳的通報聲——
皇上駕到,皇后娘娘到——
所有人都是一怔。
君臣有別,皇帝親自來觀禮絕對算天大的顏面,可以皇帝和攝政王的關(guān)係,他會這麼好心地用自己給攝政王做面子?
怎麼想怎麼奇怪。
甚至有些看戲不怕臺高的,心裡很不負責(zé)任地冒出這樣的念頭——皇帝該不會是有意來砸場子的吧?
但帶著皇后一起來也太無恥了,這擺明是想一網(wǎng)打盡,連人家的新婚妻子都不放過,至於嗎?
成親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就算有再多的仇恨也不能連場面都不顧,不管人家這輩子就這麼一回吧!
滿堂賓客面面相覷,隱隱不安。
蕭崇烈大步流星進來,一身深藍描金龍紋長袍,面容冷峻,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卻感覺不出半分暖意,只讓人心頭微涼,似從中看見滿滿戾氣和淡淡嘲諷。
林逐汐稍微落後於他,她穿著鵝黃底月白折枝玉蘭紋掐腰交領(lǐng)外裳,上著銀絲勾邊的水藍色對襟窄袖短襦,下著湖綠細褶高腰雲(yún)形千水裙,裙襬上零星繡著幾朵晚香玉,烏亮的長髮挽成雙螺髻,斜插鏤空飛鳳垂珊瑚珠金步搖。她神情平靜,面帶微笑,不時對行禮的誥命小姐們點頭示意,態(tài)度溫和
,倒是將四周緊張的氣氛沖淡了些。
一對新人上來行禮,兩人的雙手始終交握十指相扣,親密可見一斑。
“見過皇上、皇后。”蕭景暄態(tài)度平靜,從容不迫地頷首致意,禮貌地寒暄,“兩位親自前來,真是驚喜。”
驚喜?有驚無喜纔對。林逐汐暗暗想著,目光從兩人的手移到他們臉上,目光如深夜荒原上的磷火般幽幽一跳。
即使知道很大成分是故意的,但她還是覺得很刺眼。
她清楚他們兩個都是演戲高手,如今面對蕭崇烈和滿堂賓客,也不可能顯露出任何端倪。
內(nèi)部再怎麼鬧那也是他們的事,對外時自然要一致維護皇家顏面。
但這樣的親近,她還是很不習(xí)慣。
她努力壓下心頭的羨慕嫉妒,但無處不在的悲涼酸楚卻氾濫而來,眼眶酸得好像馬上就要滾落液體,她微微揚起頭,竭力不讓它們滾出眼眶。
她只慶幸今日陽光燦爛,應(yīng)該很快就可以將這些不該存在的液體曬乾。
她怎麼可以在此時此刻軟弱哭泣呢?
“當(dāng)然。”蕭崇烈眼角餘光從面無表情的林逐汐身上一瞥而過,盯緊蕭景暄的眼睛,眼神深邃如淵,臉上笑意森冷,緩緩答,“朕可是說過等著喝喜酒的。”
“不勝榮幸,還請兩位上座。”蕭景暄面不改色,坦然答。
蕭崇烈冷冷一笑,眼角餘光瞥過神情越發(fā)平靜的林逐汐,暗暗冷哼一聲,拉著她直奔主位。
林逐汐感受到他抓住自己手腕的力氣大得出奇,不由輕輕地倒抽一口涼氣,心想等下回去時手腕肯定都紫了。
她聲音很輕,但蕭景暄還是清楚聽見了,他的眼神掠過她的手腕,宛若熄滅的燭淚般漸漸變得冷硬,握住江塵渺手指的手緩緩收緊,力度有點大。
江塵渺眉毛微蹙,指甲掐進他的掌心。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蕭景暄心裡生出幾分歉意,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指尖,臉上的笑意像冬日的水一點點冷卻下來,卻依舊維持著完美客套的弧度,溫文爾雅道:“兩位來得早了點,只怕喜酒還要稍等片刻才能喝。”
林逐汐此時剛回過身坐下,將兩人的小動作收入眼底,她的目光從蕭景暄臉上一掠而過,短暫匆忙,眼神卻尖銳得像剛從雪地裡拔出來的冰針,迸裂出無數(shù)的冰珠子,恨不得兜頭蓋臉地衝著他砸下。
那燦爛的笑容、溫柔的目光、緊扣的雙手雖礙眼,但她還能容忍,可此刻的親密互動令她眼皮直跳,只覺自己的呼吸也在這瞬間頓住。
那隨意坦然的態(tài)度,那無需刻意便自然而然流露的默契和親近,令她努力剋制的憤怒和嫉妒洶涌著漫過心靈的堤岸,溼了那微弱的希望之燈。她眼底露出深沉的黑,像沒有星月的夜,和剛纔微光閃爍的眼神比起來,此刻她的眼神裡滿是如墮深淵的涼和不可置信的驚。
她一直努力安慰自己,他們只是表兄妹,他對她的情意是真的,就算他要變心也不會這麼快。
但現(xiàn)在這些算什麼?
他的溫柔體貼、她的嬌嗔依賴、他們的親暱和默契……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明不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