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對自己的改變也不是沒有知覺。
這是一種她從未經歷的感覺。
有時候她彷彿能聽見血液流動的聲音,像是歡快的小溪,嘩嘩譁,嘩嘩譁。
這種感覺在夜晚時分特別的明顯,彷彿有一把火在身體裡燃燒著,她能感覺到那種赤裸的噴薄而出的慾望,她想要抓住什麼,不管什麼,將它撕碎了,才能平息心中的激流。
有一次,她和梅到一處茶棚喝茶,付賬的時候不想錢包被偷了,梅說不要緊,他去當鋪當掉一樣東西就行,讓她等著,她坐在位置上感到焦躁不安。
那個夥計在一旁嘀咕:沒錢喝什麼茶,還說什麼去當鋪,誰知道真的假的,把女人留在這裡,要是不回來了我又不能把一個姑娘家怎麼樣,真是晦氣!
換做平時,她才懶得計較,可是那次不知道怎麼了,從心頭竄上一把火,她突然很想找他理論,就在這時,“嘩啦”一聲,一個客人打碎了茶杯,那夥計連忙趕去收拾,拾起碎片的時候手不小心被劃破了,血一滴滴留下來。
她的鼻子突然變得很敏感,那血腥味,好像比什麼都要甘甜,她突然有種衝動,割開這個人的喉嚨,讓更多的血流出來,那將是怎麼樣一副場景?
她打了個激靈,被這想法嚇了一跳,她大概是被氣昏頭了,竟然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衝動。
但是好幾個晚上,她都會想到那被割破的手指,如此平常的一件事,爲什麼會給她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
她知道有什麼不一樣了,可是卻又說不上來。
有時候她扯開嗓子喊叫才能稍稍得到平復,她的胸口爲何灼熱?
爲何總是莫名的煩躁不安?
她覺得只有見到了葉淺,告訴她沒事,她才能夠好起來。
她一定入了心魔,如果見不到她,她會被折磨死。
她必須見到他。
不管他在哪裡。
同樣的夜,轉轉難眠的不是娉婷一個人。
有的人根本沒睡。
一襲黑衣的蘭輕手輕腳的的走進一所簡樸的民居。
這民居咋看一下沒有什麼起眼的地方,但與衆不同的是周圍有房子一樣高大的花房,裡面有著一片碧綠青翠的竹子。
這是公子命人從南方挖回來的竹子。
飛鴻城的氣候,本不適合養竹,但是娉婷說過她喜歡竹子的堅韌和蒼翠,雖然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就被公子記在心上。
千里迢迢的派人去南方挖了竹子,回來一棵一棵的種養,剛運來的時候天氣溫熱,還沒有什麼困難,但是天氣轉冷以後,竹子都被凍壞了,黃黃的一片,沒有半點光澤。
公子很聰明,命人在外面建起了房子一樣高的大花房,將這些竹子都扣在裡面,現在這些溫室裡竹子的已經不在泛黃,而且長的十分高大了。
蘭敲了敲門,聽見裡面應了一聲,便推門進去。
一燈如豆。
這是一個簡單的居所,一共五六個房間,走進去只見正堂裡空蕩
蕩,十分簡潔,只有一張烏木桌子,幾把椅子。
牆角支著一個架子,上面放著一隻陶製的簡陋花瓶,裡面插著一根漂亮的羽毛,這也算是屋子裡唯一的裝飾了。
正堂的兩邊都是門,蘭推開左邊的門,進了內室。
裡面靜靜的一片,不時的響起沉重的咳嗽聲,很低很低,顯然裡面的人在有意的壓制著。
冷風順著窗子吹了進去,科斜的捲起那些細雨,牛毛一般飄飄蕩蕩。
角落裡的木燈靜靜的燃著,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書案邊的臥榻上倚著一個年輕男子,他緩緩擡起頭來,面色蒼白,臉孔清俊,眼窩有些塌陷,略略帶著病容,又隱隱帶著一絲書卷般的柔潤溫和。
“你來了。”
“是,公子。”
葉淺擡著頭,注視著外面的雨滴,淡淡的牽起嘴角,輕聲說道:“下雨了啊。”
突然輕輕的咳了兩聲,放下手上的白絹,上面是觸目驚心的血絲,蘭緊張的看著他:“公子,這……”
他卻好像全然不在意,而是扶著扶手慢慢站起身來,緩緩的走到窗子旁,全然不顧外面冰冷的風,靜靜的望著溫室中的那一片茂密的竹林,緩緩的伸出手去,卻聽在半空中,眼神有些黯然:“這樣的話,燈會會不會受影響?”
“公子!”蘭有些著急:“又不是上元節,爲什麼一定要舉辦燈會呢?”
葉淺看了看他,目光似是停留在他身上,又似穿過他看著別處。
然後他牽了牽嘴角,似是有點期待,淡淡道:“我想她會喜歡。”
蘭看著葉淺,欲言又止。
看著外面雨都打了進來,蘭連忙走上前把將窗子關上,給葉淺披上了一件裘皮外袍,有些無奈說道:“公子現在不適合吹風,又冷又溼,對身體很不好。”
葉淺淡淡一笑,緩緩的走回書案。
書案前,擺著大堆大堆已經批覆好的文件,有等待通商的批覆,有各項重要錢款的結算賬目,有城池規劃和擴建的設計圖紙,有現任官員的人品細表,有各方城池的拜訪邀請函,還有對各種突發事件的應急措施……
滿滿當當——這段日子,雖然蘭代理城主之位,但是很多東西根本不懂,無從下手,全是由葉淺在背後指點,否則他一下子根本不可能接受這樣偌大繁複的事物。
“以後這些,都由你處理吧,這大半年來,你已經學了很多,可以獨當一面了。”葉淺的神色有幾分疲憊。
蘭眼眶有些發紅,微微咬住下脣,強迫將喉間的澀意嚥下去。將桌上的東西整理一下,將原本要說的“我不行,還是要公子做主”強壓下去,改口說:“我會竭盡所能,不負公子期望。”
葉淺點了點頭,欣慰的笑,那般的溫柔和順,與世無爭。
然後端起一壺清茶,倒了兩杯,淡淡的清香就飄了出來,蒼白的臉在嫋嫋熱氣中變得有些模糊。
他微微閉上眼睛,輕輕的說:“那我就放心了。”
蘭有些難過,低聲說:“難道真的
沒有辦法了嗎?公子打算瞞到什麼時候呢?這半年來,就連梅和竹都被蒙在骨裡,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現在姑娘來了,我看得出她很想念公子,無論如何,也該去見見她啊。”
“她還好吧?”葉淺並沒有回答,而是低低地問了一句,聽不出喜悲,辨不明怒樂,只是淡淡的,連帶著一絲絲的牽掛和擔憂,“她是不是瘦了?”
“是瘦了,瘦得不成樣子,曬得又黑,哪裡看得出是一國公主的樣子,簡直像個鄉下小丫頭。公子難道不想見見?”蘭故意說。
葉淺眉頭微蹙,目光閃動,也不答話,只是說:“就這樣吧,你回去吧。”
“公子?”
葉淺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疲倦,“快回去吧。”
蘭收好文件,走到門口突然回過頭,說:“公子,明天我帶娉婷去看燈,你也一定要來啊。”
門再緩緩的關上,葉淺呆呆的坐在榻上,厚重的皮草手感極好,毛茸茸的,他修長的手指來回撫著,耳邊似乎又響起她溫柔甜美的聲音:“葉淺,我喜歡你。”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這個福氣。
清淡的微笑,漸漸的出現在他的臉上,些微的苦澀,些微的自嘲,些微的不甘心,卻又些微的無可奈何。
時光那般的急速,卻又那般的安靜,他曾經帶著仇恨,帶著不甘,成爲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幼年經歷的不幸讓他把什麼都看得很淡,淡然的面對生命,淡然的面對一切的波折和痛苦,以一個置身度外的的角度去承受所有的事情,然而,在此時此刻,再一次回頭望去,卻也終於看到了那些平靜的浪花下隱藏著的波濤。
那朵盛開在生命中的潔白蓮花,像是忘川的清澈泉水,洗滌掉他過往人生中的所有陰霾,讓他心甘情願的,忘記了一切的痛苦,忘情的投入在那虛無的卻又溫暖且實質的溫泉裡面。
原來,他也是可以這樣的,自私的,努力的,想去愛上一次,將自己所有的熱情與溫柔付諸都給一個人。
娉婷,她這樣美這樣好,既勇敢又可愛,偶爾的天真,看著他的時候眼睛總是閃著星空般的光芒,那是信任,那是堅持,那是一往直前,無怨無悔。
可是他不僅沒有能力給她幸福,相反的,還帶給她難以承受的嚴重負荷——如果,如果她知道的話,會不會討厭他?會不會責備他擅自決定這一切?這改變的不只是他的命運,還有太多的東西。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甚至連面對她的勇氣都沒有。
想到這裡,他突然站起來,踉蹌著走到窗前猛地推開窗,冷冷的春雨打在他臉上,他的臉龐溼潤起來。
冷風灌進他的喉嚨口,他猛烈的咳著,咳的整個人都弓起身子,他扶著窗臺,發現嘴角腥甜,他伸手抹去,然後用力強撐著直起腰版,擡頭望天,喃喃重複:“要停下來,一定要停下來。”聲音漸漸低下來,他的身體沿著牆壁慢慢滑落,頹然坐在地上,一張漂亮但憔悴的臉埋在陰影裡,表情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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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