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暫住的地方靠近白馬鎮(zhèn),梅有時候會去鎮(zhèn)上採購些物品,問她要帶些什麼,她說想要紅繩,梅就買了很多紅繩。
買回來後,她每天都在編織,神情極其仔細,蔥白的手在紅繩間來回穿梭,美得不可思議。
一向嚴肅的竹有時候也會看的出神。
她在秋日金色的陽光編織著紅繩子,一日復一日,等編好了,露出孩子氣的笑,含著少女獨有的嬌羞。
“這是什麼?”竹問。
“是同心結。”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我想等他回來送給他。”
竹愣了一下,看了看那精巧的繩結,輕聲問:“是信物?”
她輕輕點了點頭,想起什麼,說:“我還會很多別的樣式,明天也編兩個送給你和梅。”
“不用了,”竹有些受寵若驚:“我不用這種東西。”看她不做聲響,又擔心枉費了她一番好意,補充道:“當然,你給梅做一個也是可以的,我猜他一定會喜歡。”
她看著竹,他剛毅冷峻的臉上難得的一絲柔和,目光下移,又看了看他的腿,他到現(xiàn)在還坐在輪椅上——因爲那時候傷得太重,救治的不及時,後面又沒辦法得到充分休息,左腿腿骨已經(jīng)變形,大夫說即便好了,也會成瘸子。
她的目光有些黯然。
都是爲了她。
“對不起。”
“爲什麼這麼說?”
她的手輕輕放在他腿上,幫他把毯子往上面拉了一下,小聲說:“若不是因爲我,也不會傷成這樣。”
“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搖搖頭:“有些傷是好不了的,我知道。以後若是可以,我會和葉淺一起照顧你。”
竹僵了一下,皺眉道:“不用,我又不是不能站起來,還不到需要人照顧的地步。”他的語氣冷冷的,嚇了她一跳。她手無足惜的看著她,一雙眼閃著無辜。
“我不是這意思!”竹有些急了辯解道:“我是說你和公子在一起就好,不需要考慮我什麼,我有好兄弟照顧,你還是擔心自己吧。”話說出去又覺得不合時宜,怎麼說怎麼錯,乾脆什麼都不說了。
這時候天光一點點消失,黑暗壓了下來。
園子裡出奇地寧靜。
太安靜了,靜得她能聽到自己的心沉落的聲音,不覺得痛,只是感覺越來越黑,深幽幽的洞,一點點沉沒,不知何時會砸在堅冷的地上。
是啊,她有什麼資格擔心別人,照顧別人,明明是自己被照顧到現(xiàn)在。
幾個月來,都是梅在做飯,洗衣服,她什麼也沒做,只是躺在牀上髮帶,編繩結。有一次梅去打獵,院子裡突然鑽進來一隻黃鼠狼,她嚇得大聲尖叫,還是竹用柺杖打跑了那傢伙——她有什麼用?
是不是因爲她太沒用,所以葉淺才遲遲不來?
還是,他不想再見她了?
她面容蒼白憔悴,身形單薄得好像紙片一樣會隨時被風吹走。
她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滿懷希望到漸漸失望的過程,比抽繭成絲還要痛苦,一顆心一點一點被掏空,所有的期待日趨瓦解,一面想著,他不會的,他說過要和她在一起,定不會負她;一面想著他會不會改變主意不來了,這兩個念頭交替折磨著她快要瘋掉。
而今天,第一次,後者戰(zhàn)勝了前者,她突然絕望的感到他不會回來了。
這讓她突然間崩潰。
她大聲哭起來。
竹嚇壞了,不知所措的看著她,語無倫次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哭,別哭啊!”
他越這麼說,她哭得越傷心,她蹲下來身體縮成一團,肩膀起伏著,顫抖著,好像一直孤苦無依的小獸。
“公,公主,娉婷姑娘,你,哎,別這樣……”竹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受傷流血他都不怕,都可以冷然面對——可是對於哭泣的女子,他簡直傻了眼,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一個趔趄跪在地上,扶著她的肩膀不停輕輕搖晃,不敢太用力氣,企圖讓她停止哭泣。
娉婷只是一個勁兒的哭,眼淚像泉水一般涌出來,可憐兮兮的問:“你說,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竹嗆住了,結結巴巴回答:“不,不會的,公子不是無情的人,他不會不要你的。”
“那他爲什麼到現(xiàn)在也不來看我?爲什麼?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這會兒他可真回答不上來了,就連他和梅也幾個月沒有公子的消息了,公子若
是不想透露行蹤,他們怎麼能找得到?
竹覺得心都抽緊了,泛起一陣不可思議的疼痛,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別過腦袋不看她的臉,大聲喊:“梅,你這臭小子去哪兒了?沒看見姑娘哭了嗎?”
梅剛剛打獵回來,看到這一幕也是嚇了一跳,連忙跑上前去問:“怎麼了?”
竹如獲大赦:“她,她……”
“你欺負她了?”
竹的臉色瞬間發(fā)綠:“當然不是!她……”
“梅!”娉婷再也不顧形象,死死抓著他胳膊使勁搖晃,哭地稀里嘩啦毫無形象:“告訴我!他是不是不回來了?”
梅也傻了眼,推開她也不是,由著她也不是,慌亂答道:“公子,他一定會回來的。”
她搖著頭:“不,他要是願意回來一定早就回來了,他一定是有什麼事!!你帶我去找他!你一定要去找他!!”她任性起來,誰也拉不住,她一邊哭一邊喊,梅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點頭答應:“好,我?guī)闳フ宜煅暮=且舶阉业剑。 ?
是,天海海角算什麼,她一定要把他找到,問他,爲什麼扔下她不管不顧,就連他的好兄弟也不聯(lián)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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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同出發(fā),先送竹去飛鴻城養(yǎng)傷,梅和娉婷再從飛鴻城輕裝出發(fā),路上扮作兄妹,從趙國到楚國,從楚國到燕國,從燕國到齊國,一路尋找打聽,都沒有打聽到葉淺的行蹤,直到幾天前收到蘭的消息,說公子來信了,兩人再馬不停蹄的趕回飛鴻城,這兜兜轉轉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年了。
半年了,她都在尋找尋找不停地尋找。
有時候,她擡頭看太陽突突搏動,掛在荒原上,不知名的鳥從太陽那裡向她撲來。她柔聲在講著什麼。沒人知道她爲何那樣歡快,她彷彿是在和親密的情人說話。
有時候,她這樣躺在草從中,四肢舒展,看著頭頂?shù)奶旄唠?yún)長。
有時候,她對著一條小溪掬水,水很清涼,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會突然慢下動作,舉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點晃。水流一條一條、清清楚楚淌過她的身體,彷彿她的對他的思念。
還有時候,她無意間擡起頭,看到深夜飛過一顆彗星,她在想,在相同的時刻,葉淺會不會也在什麼地方,不經(jīng)意的擡起頭看到這顆彗星帶著響聲劃過。
也許她應該回去,回去繼續(xù)當她的和親公主。
但是她知道她的心裡已經(jīng)深深刻下一個人的影子,原本她的靈魂是空的,任何人都可以填滿,就算長陽王也可以。
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她的靈魂不再是自己一個人,她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不再爲自己一個人而活。
她必須找到他。
兩人去到城裡再度見了蘭。
場景回到前面,雅舍中三人相逢。
此時的蘭,長身玉立,氣質卓然,足擔得起名字所代表的“雅”,看起來真有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模樣,和彼時逃亡似的狼狽不可同日而語。
“幾個月不見,叫人刮目相看啊!”梅拍了拍蘭的後背,打趣道。
蘭是幾個人中心思最縝密,最善於計劃和統(tǒng)籌的人,葉淺將城交給他打理是有他道理的。
蘭笑笑:“沒見到我清減了不少嗎?這個幾個月可真是忙得焦頭爛額,不可開交!”
“嘖嘖,誰讓公子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你呢?你當然要好好幹啦。”
蘭搖搖頭:“我可不想越皰代俎,只想早點卸下這幅擔子!”
“公子說了什麼?”
“前些日子飛鴿傳書曾經(jīng)來過一封信,說現(xiàn)在一切安好,勿掛念。”蘭取出信箋,交給梅,梅又交給娉婷。
“只有這些?”娉婷看著簡短的信箋,看著上面清秀的字跡,和寥寥數(shù)語,心裡有些失望。她將信箋輕輕按在胸口,道:“他爲什麼遲遲不現(xiàn)身?他知不知道我們一直在找他?”
蘭搖搖頭:“公子若不想現(xiàn)身,我們也是沒辦法的。”
“他究竟爲什麼要躲著,就算有什麼事,說出來大家一起商量不好嗎?”她失望透了,也難過透了。
半年來,她和梅吃了不少苦,唯一堅持的信念就是一定能找他,無論多遠多苦都不怕,可是他若是知道卻還這樣那不是太過分了嗎?
怎麼可以這樣?!
看著她失望的表情,蘭有些於心不忍,轉了話題問:“對了,明晚城裡有燈會
,可熱鬧了,一起去看怎麼樣?”
娉婷卻提不起勁,而是問:“竹現(xiàn)在怎麼樣?我好久沒見他。”
“自己去見見不就知道了?”蘭指了指後院。
娉婷和梅花園的一處拱門進去沿著小徑走到後院,此時已經(jīng)是初春時分,太陽的熱力薄薄的照在後院年輕男子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縷柔光。
竹一身翠綠長衫倚在亭子的欄桿上,腰間斜斜的繫著一根棕色衣帶,輪廓剛毅,眼亮如星,正對他們淡淡的笑。
“竹。”娉婷小聲叫他的名字,想到半年前對著他嚎啕大哭的模樣,現(xiàn)在都有些不好意思,竹拍了拍她的腦袋,微笑著說:“曬黑了不少。”
娉婷問:“是嗎?變醜了?”
竹看看她不置可否的笑笑。
娉婷又問:“你腿傷怎麼樣了?可以不用輪椅了嗎,走路的時候會不會疼?”
竹說:“不用坐了,你看我走走。”說罷站直身體,往前走了兩步,左腿稍微有些不自然,不過不仔細看也覺察不出瘸,又說:“只是走快了才比較吃力,這比當初預想的要很多。”
“嗯。太好了!”娉婷由衷的說。
“所以,不要太憂慮,事實往往比預料的好。公子,總會找到的。”他安慰她。
“恩。”她點點頭:“謝謝你這麼說。”
“想開點。”竹難的用幽默的語氣說:“去看看燈會,放鬆一下,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比半年前憔悴多少,等你變成難看的小丫頭,公子可真不要你了。”
“什麼呀!”娉婷有些惱,卻不自覺的摸著自己的臉蛋,是啊,一直都在外面奔波日曬雨淋的,皮膚好像真的變粗了呢,她可不要變難看。
“我們娉婷姑娘天生麗質,再怎麼也不會變難看的,竹,你真是太不會和女孩子打交道了,一句好話也不會說,怪不得到現(xiàn)在一把年紀了連個對象也沒有。”梅說。
竹竟然有些臉紅:“我有沒有心上人是我的事!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
“哈哈,我英俊年少,纔不用擔心!”梅做了一個鬼臉。
竹哼了一聲,不去理他而是看著遠處的風景。
娉婷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樣子,忽然想起什麼,說:“竹,你知道嗎?別看我瘦,我現(xiàn)在可厲害了!上次在荒漠裡我一個人打跑了兩個強盜呢!”
竹回過神,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不信,你問梅!”
梅尷尬的笑了笑:“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呢,那時候在趙國的邊界,十分荒涼,連個旅館都沒有。我去找水喝,卻不想有兩個強盜乘虛而入,我回來的時候遠遠看到他們纏著娉婷,我嚇壞了,趕緊趕過去,可是在我趕到之前,娉婷將其中一個推了一掌,那人竟然飛了出去,另一個強盜見勢不對,扶著那個人就逃了。我也覺得不像真的。”
竹還是不敢相信:“那時候你連黃鼠狼都怕得要死,怎麼一下子變那麼厲害?!”
娉婷得意的笑:“自從傷完全好了之後,我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有時候會覺得體內(nèi)有種源源不絕的力量,熱血澎湃的,那次被那個強盜逼急了,我想著下真的要死了,閉上眼睛豁出去一掌推出去,他慘叫了一聲,我睜開眼一看他竟然飛出老遠!”
竹疑惑的看著她,又看了看梅,交換了一個眼神。
等娉婷走開後,竹才問:“到底怎麼回事?她根本不會武功,怎麼可能把一個男人打得飛出去?”
梅伸出手摸著下巴,想了想說:“我想,那時候公子爲了就她一定給渡了不少內(nèi)力給她,所以她上好之後纔會和以前不一樣。”
“我還是有點擔心。她還有什麼其它異狀嗎?”
梅想了想,說:“她說有時候會覺得煩躁不安,很想做點什麼事情來發(fā)泄,我想,她心裡太苦悶了吧,換做誰都不好受。”
竹想到半年前娉婷對他嚎啕大哭的樣子,不由嘆息:“是啊,都不好受。”
“好啦,別想了,”梅笑笑:“至少我們又聚在一起了。晚上好好喝一杯。”
“行啊。”竹微笑著,仰起臉,看著天。
天空瓦藍瓦藍,乾淨的沒有一絲雲(yún)彩,遠處的山巔還有年前的積雪,白茫茫的一片,山下碧水脈脈,萬物復甦,新芽吐露,南方的燕子紛紛北歸,鶯鶯啼鳴,聲音清脆悅耳,滿城的生機盎然。
春天,已經(jīng)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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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