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瓏望著他,瞥見他雖然穿了白色衣服,卻掩不住比衣服更加蒼白的皮膚,他的脣色亦是接近膚色,那雙平素裡幽深的眼眸此時顯得更加的黑,好像無窮無盡的黑夜一般,沒有光亮。
他專注的凝望著玉玲瓏,視野之中,只有一小片圓形地範圍是亮著的,讓他能看清楚玉玲瓏的樣貌,周圍盡是一片漆黑,只有聚集於她眉眼的那一塊是明亮清透的,她的眉梢累著懨懨的倦意,目光卻宛如凝固的冰塊。
她就那樣站在他面前,像風中飄零的落花,她低頭看他,嗓音啞啞的:“你明明知道是劉修祈下的毒,卻依然無怨無悔的選擇了他繼承皇位,到底在你眼裡,還是大楚的江山更重要啊。”
“對不起,玉兒,我……”
他該怎麼說?
他們的山盟海誓他從不曾忘記,他答應過帶她離開楚國,遨遊天下,可是他中毒已深,沒有任何辦法挽回衰敗的身體。
於私,他何嘗不應該殺了劉修祈?
可是殺了劉修祈,誰來當這個皇帝?
誰保得住大楚的江山?
身邊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不是沒有人選,可是有誰能比長陽王做得更好?!
況且,無論他將皇位傳給了誰,劉修祈必然奪位殺之,爲了避免這不必要的流血,爲了楚國的未來,他最終做了這樣艱難的決定!
他不殺劉修祈,負了玉兒,更負了他自己;可他若殺了劉修祈,也許負的就是天下蒼生!!
劉梓宣閉上眼,狠了狠心,說:“玉兒,是我負了你,你有什麼儘可衝著我來,你現在殺了劉修祈,你就出不去了!”
“你——”玉玲瓏怒極:“你到現在還維護他!他是個兇手!!”
“玉兒,你聽我說……”劉梓宣有些岔氣,只覺得胸口異常難受,猛烈的咳著,玉玲瓏再也顧不得那麼多,拋下匕首過去扶住他,輕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
劉梓宣趁此擺了擺手,讓劉修祈快走,可是劉修祈卻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他一言不發,全無剛纔的凌厲氣勢,他腦海裡一遍又一遍迴響著方纔玉玲瓏所說的話,她要殺了他,她真的要殺了他,就算自己也賠上性命也要殺了他……
他的心中泛起一片驚愕的狂潮,慣常明晰的心思此時竟混亂成一團,好像潮水波濤澎湃不可抵禦。
“你不用站在這裡了,該說的都說完了。”劉梓宣擺了擺手,不願再看他一眼。
“慢著!”玉玲瓏將他叫住,她看著劉修祈,用一種說不清是怨是怒的口氣,冷熱參半道:“認識你這麼多年,我到現在才第一次看清你,世人都道長陽王陰狠殘酷,卻不知道你有多陰險多殘酷,過去你救了我,教我如何殺人,雖然明知道你在利用我,我卻並不恨你。畢竟沒有你,我早就死去了,不可能活到今天。”
玉玲瓏露出一個笑容,笑容看來有一點兒陰冷淒厲:“但是現在,我才知道你有多可恨,曾經的我有多天真多愚蠢,竟然會聽你指使。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你無法想象,我現在有多恨你,我真希望從來沒有遇見你,我真希望,希望你嚐盡時間所有的苦楚,得不到,愛不能,放不下。劉修祈,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永遠在痛苦的輪迴裡徘徊,永遠無法超脫。永遠。”
劉修祈覺得虛弱不堪,他沒想到情況會變成這樣,他像一隻鬥敗的公雞,耷拉著羽毛,氣焰全無。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移動腳步,如何退出這場早已被宣佈失敗的戰爭,他只是呆怔在原地不動,過了好長時間,才找回一點渙散的神智,他儘量擺出和平時一樣溫雅從容的姿態,旋身慢慢離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樣沉重,那樣痛楚。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罷了。
一切好像一場夢。
一直以爲,自己是一個掌控全局的人,到現在才發現千算萬算,竟然漏掉了自己。原來在這一場棋局中,沒有真正的贏家。
劉修祈走了,剩下玉玲瓏和劉梓宣。
玉玲瓏嚷:“爲什麼?爲什麼不讓我殺他?我不在乎能不能從這裡走出去!他害了你!他利用我害了你!梓宣,天下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難得明明知道他是兇手卻讓他逍遙法外做皇帝嗎?是非在哪裡?公道在哪裡?我不懂!不懂!!”
劉梓宣無奈道:“你殺了他,若是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我如何安寧?當年也算我家欠了他家幾條人命,如今該還的也還了,恩怨一場,誰是誰非已經很難說得清楚。這些,我都不想計較了……自始至終,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玉兒…對不起。”
他以爲這樣做是最好的選擇,一方面他確實不想讓她知道真相,依他衝動的性格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她一定會去找劉修祈算賬,可是——劉修祈絕不是省油的燈,這隻會她吃虧!
他寧可不見她,也不願她再度遭受危險!
就算誤會他,就算怨恨他,就算他違背了當初的承諾,他也要讓她沒有任何機會再接觸劉修祈。
況且,他始終不想留下太過憔悴的印象,也不想讓她面對那將來到來的離別,以及可能降臨的血雨腥風,他希望自己可以平靜的離開。
可是……
他瞞不住她。
她終究還是來了。
在他做了人生最艱難的抉擇時候,還要面對最心傷的離別。
玉玲瓏雖然很生氣,但是看著他如今憔悴的模樣,她面上飛快晃過一抹不易覺察地悲哀憐憫。
她從腰間的荷包裡拿出一串紅豆,遞到他手裡——這是他送給她的,她一直細心保留著。
劉梓宣接過紅豆,澀然一笑,只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這些日子,他何嘗好過?本以爲不相見,心裡會好過一些,至少自己日漸消亡的狼狽模樣她看不到,但是到此刻,他才知道,縱然身體衰敗成這等模樣,思念卻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將她親手從自己身邊推開,他何嘗不難過?何嘗不心疼?何嘗不痛恨自己?
可是……
可是——
玉玲瓏溫婉但是堅決的生意在耳畔響起:“梓宣,你好傻。”
劉梓宣無法出聲,半晌後,微微顫抖的手去碰玉玲瓏的臉頰。玉玲瓏側頭,重重咬在他的手上,眼裡的淚滴在他手背上。
劉梓宣一動不動,任由玉玲瓏發泄著不滿。
玉玲瓏覺得嘴裡一絲腥甜,忙鬆口,劉梓宣掌上已是一排細密的齒印。玉玲瓏卻又心疼,忙用手去揉:“你不知道叫疼嗎?”
劉梓宣卻反問她:“你還疼嗎?”
玉玲瓏搖搖頭,又點點頭,如小貓一般蜷靠到了劉梓宣胳膊間:“這段日子,看著我日日難受,你有沒有心疼過我?”
劉梓宣手指纏繞著玉玲瓏的髮絲:“早將君心換我心。”
玉玲瓏忍不住又輕捶了他幾下:“你也疼,卻還是這麼心狠?”
劉梓宣輕嘆了口氣。
“玉兒……”劉梓宣輕聲喚她,他用指腹輕柔的撫摸著她的臉頰,她的眼睛,她鼻子她的脣,一遍又一遍。
他將她視若珍寶——如果可以,他多麼希望是一生一世。
漸漸地,他的眼角聚集的溼氣朦朧,使他看起來尤爲動人,憔悴與消瘦,都不重要了。
他還是俊美無儔的天下第一的楚桓王。
他擡起她的臉,仔仔細細的看著,看著。
如此美麗的容顏。
他靠近她的臉,輕輕一吻,嘴角仍然帶有一絲腥甜。
然後他的眼淚,掉落在她手心。
灼痛了她。
她緊緊攥起手。
這一刻,江山,權利,猜忌,仇恨,一切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所有的一切都幻化爲背景,世界只有他們兩人,其他什麼都不存在了。
只有他們。
似是過了很久,劉梓宣才又開口:“玉兒,有幾事我要交代你,你可要聽話。”
“恩。”
“第一,不要去找劉修祈,我希望你今生與此人再無相干,你可答應?”
聽到這個名字,她的睫毛霍的擡起,劉梓宣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也能夠想象得出她有多激動。他知道她恨劉修祈,但他更希望的是,她連恨都不要恨,只當今生從未見過這個人。
想到這裡,他握著她的
手緊了緊,他眉宇輕皺,帶著一絲逼問道:“玉兒,你可答應?”
玉玲瓏緊緊闔上雙眼,身體卻在不住顫抖,她吞下萬般不甘,道:“好。我答應。”
她擡起手指,和劉梓宣食指的交纏在一塊兒。
“第二,離開楚國。去哪裡都可以,我在各處都爲你購置的房產,憑著我給你的玉牌,想去哪裡安居都行。如何自己看中什麼地方,就到聯名錢莊去取,千萬不要虧待了自己。你可答應?”
玉玲瓏輕輕親了一下他的脣:“你放心,我會離開的,我再也不想與這裡有所糾纏,因爲這裡除了你就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了。至於其他的,你都不要擔心。”她說這話的時候,只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但是她不想此時哭泣,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除了這兩件,還有別的麼?”
“玉兒,最後一件事,你先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她沒有猶豫。
他遲疑了一下,艱難的開口:“忘了我,重新開始。有朝一日,你會遇見一個值得你付出的人,讓他陪你走接下去的路。”
玉玲瓏沒有說話。這個問題她從沒想過,她也不願去想,她的世界只容得下劉梓宣一個人,他不在了,她的心也就不在了,怎麼可能再對別人敞開?她可以不見劉修祈她可以遠遠離開,但是她不可以忘記,更不可能重新開始。
豈料劉梓宣卻是少有的堅持,他用盡全身力氣抓住她的手,幾乎是用盡他最後的一點生命帶著既像強硬的命令又像軟弱的祈求說:“你答應過我的,不可食言。”
她怎麼能?
可是她也不能在這時候讓他失望。
幾經糾結,最後她笑了笑:“好,我答應你,我會忘了你,我會重新開始。”
聽到這句話,他像是放心了,全身都鬆懈下來,身體軟軟的,斜靠在她肩上。這一刻,紅塵俗世,天下社稷,忽然間就變得悠遠了,他只覺得在這靜謐無聲的空間裡,只有她和他。明明已是哽咽,可他卻聽見自己的聲音綻放在空氣中,以一種異常溫柔的方式,那麼堅決,那麼堅定。
玉玲瓏聽見他嘴裡喃喃著什麼,聲音卻越來越低……
她也不知道自己聽清楚沒有,他好像是說:“如果在你生命裡第一個出現的是我,該有多好,如果能在你十一歲,或者更早認識你,該有多好,即便我註定只能活到現在,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多得多……但是,算了,今生能與你相遇,便已足夠,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當什麼皇帝,我一定要早些認識你……玉兒……玉兒……”
她緊緊抱住他,用盡她所有的力氣,彷彿這樣就能將他留住。
“玉兒,跟著我,你後悔麼?畢竟我能給你的幸福,只有這麼短。”幾乎是用盡最後力氣,他柔聲問。
她搖搖頭:“不後悔。跟著你,哪怕幸福只有一個月也好,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都好過不知幸福是何滋味過一輩子。”
“這樣真好,玉兒。”眼前的最後一絲光明消失了,但是他的心裡卻由暗變亮,越來越明亮。心中彷彿有一道光環,不斷的擴大,擴大,把他的整個心,整個世界都照亮。
她伸出手環繞在他的脖子上,靠近他,在他耳邊小聲說:“我愛你,梓宣。”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喃喃迴應:“我也是。”
窗外不知什麼鳥兀地哀叫一聲,花瓶裡的花依然散發著淡淡香氣,世界如此安靜。
兩人相依相靠,靜擁著他們的地老天荒,彷彿這一瞬就是他們的一世。
聽著他已經消失的心跳,抱著他慢慢變冷的身體,玉玲瓏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後一點血色都無,慘白如天上的月光。
她用力抱著他,擡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東方。
她像在對他說,又像自言自語:“再過不久,天就要亮了呢。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不要睡了,梓宣,再睡就要錯過了啊……”她抱著他冷冷的身體,卻再也喚不回從前的溫暖。
什麼時候天會亮呢?
什麼時候黑暗才能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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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