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凜剛退下去,劉梓宣已經無力的靠在榻上,重重的喘息著。
即便是夏季,即便牀榻上鋪著極其柔軟的墊子,他仍舊覺得自己全身有種冷得近乎僵硬地刺痛,整個下肢麻木得全無知覺。
這種冷很是奇怪,像是從骨血當中直接透出來的一種寒氣,即使外界再怎麼暖和,也無法抵禦,無法緩解。
當玉玲瓏在他懷裡的時候,他才能藉著肢體的接觸感覺到一點點溫暖。只有那個時候,他纔敢確信,自己的的確確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算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可是,至少他的心還殘留著那麼一點點熱度。
如今,他的身體狀況已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一日十二個時辰,他至少有一大半時間是在不省人事地昏睡,就連進食也很有些勉強,他知道他已經支持不了多久了。
他想,倘若他能挺得過這個秋天,也算是這輩子積了大德。
至於楚國的江山交給誰,他已經做好了妥善的安排。
即位以來,他用了六年的時間休養生息,以減免賦稅,鼓勵生產,如今,楚國國富兵強,百姓安居樂業,四方無不朝奉,在亂世中營造出一番太平盛世,這點,他已經盡力。
他,問心無愧。
他多麼想,現在就遠離政治上的爾虞我詐,到世界的任何一處去過平靜的生活。
只是,如今的他,卻沒有辦法兌現帶玉兒遠離朝綱浪跡天涯的承諾了。
他從未曾忘記,他答應過玉兒,要給她什麼。
即便,這一切,需要他拿命去交換。
但,現在的他,恐怕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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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修祈趕回楚國的時候已經是八月末。
一路的匆忙,劉修祈看起來並無狼狽,他身上的一貫的氣定神閒從容淡雅始終不減,天下彷彿沒有什麼事值得驚慌。
八月三十日。
劉修祈衣服也沒換,僅卸下了盔甲一身輕便戎裝去了宮裡。
楚宮依然是那麼氣宇軒昂,就連臥在琉璃屋檐上的瑞獸都顯得那麼傲慢,那麼高高在上。
夏天的風夾雜著一絲潮溼,知了仍然孜孜不倦的叫著。
朝陽殿外聚滿了幾個朝中大臣,彼此竊竊私語,表情焦急,還有幾個大夫進進出出,除此以外倒是和往常一樣安靜。
劉修祈踏入的一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他。
“王爺,你可總算回來啦!”
劉修祈點了點頭,有些焦慮的問:“皇上怎麼樣?”
大臣們連連搖首:“情況不大好,現在朝中事情全都交給丞相大人處理,一切就等著您回來了。”
“上官凜?”劉修祈皺了皺眉,隨即笑了笑:“那真是辛苦上官大人了。”
“王爺真是心胸開闊,就不怕上官大人乘此有異心麼?”一位官員小聲說。
劉修祈挑了挑眉,看到不遠處向他走來的上官凜。
“上官大人。”劉修祈微笑著說。
上官凜點了點頭,神情嚴肅:“王爺既然回來了,事不宜遲,快去見皇上,皇上一直在等你。”
“本王這就過去。”
長陽王疾步走向殿中。
由於天氣較熱,層層帷幔被掀開大半,只留一層。
所以劉修祈可以看得很清楚,躺在牀上的劉梓宣確實十分憔悴。在他身邊的除了隨時候診的大夫,劉梓宣瞥了一眼,並不見玉玲瓏的身影。
劉梓宣彷彿還在睡著。
劉修祈靠近他。
很輕,很輕,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近在咫尺。
多年來,他一心要報復的人就在眼前,樣子虛弱得很。
此刻,只要他伸出手,卡住他的咽喉,不消一會兒,就能要了他的命,就能報仇雪恨,一洗前恥。
他多麼想。
多麼想。
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剋制住自己,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能聽見自己因爲拳頭握得太緊而發出的咯咯聲響。
此刻他不能。
就在這時候,劉梓宣睜開眼睛。
劉修祈慌忙退了一步,向他行禮。
劉梓宣疲憊的擺了擺手,道:“一路上辛苦了,修祈。”說罷一擡手,遣退了身邊所有人。
長陽王愣了愣,這麼多年,劉梓宣很少這麼稱呼他。這讓他心裡有一種怪異和隱隱不安的感覺。劉梓宣和平時好像不大一樣啊。
“臣遠在千里不能爲陛下分憂,實在有愧於陛下。”劉修祈甩去心裡的不安,用他一貫圓滑討巧的言辭回答。
劉梓宣並未起身,反倒是帶著笑意瞥他一眼,問:“那邊戰況如何?”
“臣不得已退兵,不過仍留著兩萬人馬,那夏侯氏大勢已去,我走之前已經交代清楚,只等著甕中捉鱉。”劉修祈信心滿滿。
劉梓宣道:“這一次朕要感謝你,爲楚國除去心頭大患。”
“皇上言重了,夏侯氏野心勃勃詭計多端,加害於娉婷公主以挑撥齊楚關係,著實可恨,早就該滅了。”
劉梓宣點點頭,側過臉去咳嗽一聲,嘴角竟溢出一絲鮮血來。
劉修祈連忙遞上絹帕,爲他擦去,白色絹帕上紅斑點點尤爲刺目。長陽王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憐憫。
劉梓宣卻不以爲然,他十分緩慢地,也十分從容道:“你也看到了,朕身體大不如前,現在朝中急需要人代理政務。眼下也只有你能鎮得住他們。”
長陽王愣了愣,沒想到面前的人會說這種話,以他的心機,哪有這麼容易將大權拱手相讓?這一切,似乎太容易了吧。
“很奇怪是麼?”劉梓宣笑了笑,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想。
“劉修祈,這麼多年,你爲朕賣命,有沒有私心你自己曉得。”說到這,劉梓宣有些疲累,但是他意志力彷彿早已超越了他這虛弱的身體,他駕馭了他,侃侃而談:“你的謀略你的才智你的武藝,以及你的出身,都並不在我之下。但是我們有一點不同,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可否認,劉修祈愣在當場。
劉梓宣此刻虛弱的已經不能站起來,可是他周身上下散發出的凌厲氣勢竟然叫他站在原地一動不能動,儘管此時只要他只要輕輕的揮一揮手,就能讓他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這就是劉梓宣。
劉梓宣
氣力不足,聲音也顯得單薄暗啞,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的話字字如針的刺入劉修祈的耳膜。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如劉梓宣,一切只是因爲命運不公,劉梓宣只不過受到命運之神更多的眷顧而已,而且,他能活到今天,他從中出了不少力。
所以那句話,讓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奇,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他的聲音因爲好奇或著急變得有點急促:“是什麼?”
“是胸襟。”劉梓宣坦然道:“縱然朕知道你的野心非同一般,縱然朕知道玉玲瓏是你派來的殺手,但朕有沒有追究過?有沒有治過你的罪?”
這一席話叫長陽王頓時啞口無言。
“你也許會以爲,朕還需要你爲朕殺人,像從前一樣保護朕不死於非命,但是這麼多年,朕已經不再心慈手軟,朕已經不再弱不禁風,朕已經變得強大,已經可以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
劉梓宣頓了頓,又道:“你也許會奇怪,朕爲什麼還把你留在身邊。朕不是因爲沒有你不行,而是因爲你曾經救過朕——七年前爲了擋下一個頂尖刺客的劍,你身受重傷,差點死掉。這些朕都記在心裡,朕這條命是你救的,朕對自己說,以後不論你犯了什麼罪,朕都會赦免你。”
這番話,劉梓宣說的情真意切,沒有半點敷衍,雖然這番話讓他幾乎力竭,但是他並沒有就此停住:“你要記住,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謀略者,並不是精通世間所有陰謀詭計的人,而是分明精通計謀,卻從不因個人好惡愛憎濫用,不爲其所迷惑的人。
駕馭計謀,而不是爲計謀所駕馭,朕一直所秉持的,就是這點。
殺伐決斷也好,冷厲殘酷也好,陰謀詭道也好,殺什麼人,傷害什麼人,這僅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即便嫺熟的操縱這一切,卻不意味著就此沉迷。
你擁有看清一切是非的頭腦,卻被世俗利益矇蔽了雙眼——你明白麼?”
劉修祈不能相信,已經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劉梓宣竟然擁有如此強大的內心,除了震撼,他一時間竟沒有別的念頭,只是啞然當場,不發一言。
一直以爲,爲計所御者,只能是棋子,而他自己纔是操棋的那個人。
可是到剛纔一刻,他才發現,這如畫江山幾萬裡,竟是劉梓宣施展的棋局!
劉梓宣所擁有的,是一顆堅韌穩固,不爲外物動搖分毫的強大心靈。
劉梓宣所擁有的,是他所欠缺的不計前嫌的寬闊胸襟。
“朕將楚國交給你,是爲了大局,是因爲你有這樣的才能,朕也希望你能有配的上你才能的胸襟。”說完這一句,劉梓宣已是冷汗淋漓,他的嘴脣異常蒼白,眼眸卻異常黑亮,彷彿能將劉修祈所有的疑慮與不甘通通燃盡。
雖然他眼下已經衰弱得連一柄劍都提不起來,可是眸中目光卻清遠深刻,堅定無比,談吐間便宛如天底下千萬劍氣歸於一處。
這氣勢,這風度,叫人無法不爲之臣服。
當楚桓王看到劉修祈低頭領命說不負皇恩的時候,他帶著一絲倦倦的笑容,慢慢閉上眼睛,再度陷入昏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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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