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繼續張口辯駁,可是嗓子裡卻發不出聲音,他全身的力量都被瞬間抽離。
身體失去了重心,周身輕若鴻毛,好像在天上飄飛,他重重的坐回原位,再也壓制不住喉間的那抹腥甜,鮮血涌出口角。
然後是一陣比一陣猛烈的咳嗽,劇烈得整個人都好像要被咳散一般,他的衣衫上,有幾處深淺不一的紅色,那是才濺上去的新鮮血液。
不可能是她!
絕不可能!!
她的玉兒,在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他就毫無預兆的淪陷了。
她原本是來殺他的,沒錯。
但是她是那樣愛憎分明的女子,熱起來像火,冷起來像冰,純潔得好像高山上安靜的湖泊,一旦愛一個人,寧可爲他粉身碎骨也不願被他欺騙,寧可自己受傷害也絕不會傷害心愛的人。
這樣一個堅強隱忍的女子,一旦愛了,就無怨無悔,真心付出都來不及,怎會去算計去陷害?
會算計,會陷害別人的,只有眼前這個人吧。
“你無需挑撥我和玉兒的關係,她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我很清楚。”思及此,劉梓宣的心緒已經平靜不少,聲音陡然火氣全消,宛如盛夏中涌現清涼地流水,平靜柔和地朝四面八方延展。
“哈哈,你還真是癡情。”劉修祈笑得有些不自然——他面對的是劉梓宣,內心比誰都要強大的劉梓宣,縱然自己的怨恨如同是洶涌澎湃的潮水,不管多麼的激烈暴戾,卻遇上更爲堅固強韌的高大堤壩,一分一毫都動搖不得。
“好吧,好吧,一切都是我主謀的,你知道當初爲什麼我要夜鶯整容?你知道她忍受的是怎樣的絕望與疼痛?!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劉修祈的臉上浮起的是心痛的表情,這種表情絕少會出現在他的臉上,然而這一刻,這種心痛是如此真實,就連劉梓宣也不免爲之一震。
冷酷殘忍如長陽王,他也知道心痛的滋味?
“兩個月的時間,數不清的藥渣,每一貼藥都是雪霽花碾碎而製成的,你可知道,這雪霽花已經滲入她的皮膚她的皮肉甚至她的骨髓,她就是你的毒藥,當你寵幸她,你就完了,劉梓宣,從一開始,就註定你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慢慢的,不引人懷疑的——死去。”
劉修祈心痛的表情化成得意,這種不協調的轉化讓他原本俊美的臉在暗淡的光線下看起來有幾分猙獰,他的臉是扭曲的,扭曲的快樂,扭曲的人性。
這就是他完美周密的復仇計劃。
是的,很完美。
他早就料到夜鶯可能殺不了劉梓宣,但是沒關係,只要劉梓宣讓她待在身邊,就可以了,足夠了。
只要他們相結合,夜鶯的毒就會一點點滲入劉梓宣體內。
緩慢但有效的,一點點瓦解他原本健康的身體,如同從建築內部開始齧噬的白蟻,表面看起來沒有任何不適,但是五臟六腑,經絡脈搏,都一點點被腐蝕,直到有一天,轟然倒塌。
——原來是這樣嗎?
“劉修祈,你真是
有手段。”劉梓宣輕柔一笑,用一種劉修祈既熟悉又陌生的清明神態吐氣如蘭的說道:“爲帝王業者,除了心志堅定,海納百川,有一點你做的比我好,劉修祈,你夠心狠手辣。”
在這靜悄悄的朝陽殿裡,柔軟的芬芳的桂花香氣中,以劉梓宣爲中心,在兩人之間形成一排排無形的波濤,這波濤澎湃,漸漸失去了掌控,四處激盪奔流著,越來越洶涌越來越奔放,很快便要脫去軌跡。
劉修祈一下子有點不明白他這話的言下之意,得意的笑容顯得有點僵硬。
劉梓宣緩緩合上眼簾。
“我的愛情就是我的毒藥,我認命。劉修祈,你不會知道愛上一個人的滋味,就算是爲她死了,又如何?像你這種人,不會懂,你活得很可悲。”這一番話,劉梓宣說得很平靜,很從容,但卻彷彿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瞬間將劉修祈擊潰。
愛情,是什麼?
“別以爲這世界上只有愛才是力量。”劉修祈整了整心思,反脣相譏道:“恨也同樣是種強大的力量。因爲恨你,我才獨自熬過了那麼多年,吞下那麼多委屈與不平,爲的就是今天能夠站在這裡——沒錯,剛纔你是把江山大權都交給我了,但是你別指望我真的會因此而感激你,我只是向你拿回原本就屬於我的東西。現在你就算不交出皇位,楚國依然會是我的,你以爲還有人可以與我抗衡嗎?”
“原本就屬於你?”劉梓宣皺了皺眉,他英氣逼人的眉梢原本帶著一些婉約柔和,如今卻因爲瘦削而顯出來一點兒料峭的鋒芒。
每稍一動作,便仿似輕輕地飛出一刀:“你指的是——那樣東西……嗎?”
“那樣東西,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劉梓宣嘴角輕輕逸出這樣一句話,在這寂靜的夜裡,迴盪在劉修祈耳邊。
江山固然重要,他用他的全部去守護,他歷經艱辛走到今天,沒有人可以說他不盡心盡力,他承擔了應負責的重任,沒有一點含糊。
人生說長,其實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過數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長,沒有人真正知道。
他這一生的遺恨、無奈已經夠多,六年的宮鬥換來一身龍袍,面對卻是山一般沉重的責任與擔當,小心翼翼步步爲營,一邊憂於內政一邊處理外交,容不得一點閃失,來不得半分懈怠,他像一部一直維持著高速運轉的機器,明知道遠遠超過了自己負荷,卻不能停下來,一直轉著轉著,不知道哪一天會報廢,不知道哪一天會被取而代之……
或許,那樣也好。
到現在這一刻,他終於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擔,他對得起楚國對得起他自己。
守護一樣東西,他不遺餘力,甚至可以付出生命爲代價。
而放棄這樣東西,他依然可以做到瀟灑坦然,不爲權力所累不爲王位所束縛。
如此的坦蕩胸襟與氣魄,如此的淡雅與從容,這就是楚桓王的魅力,這就是劉梓宣。
劉梓宣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在看到劉修祈越來越陰沉的臉色時,他的語
氣淡的好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江山美好如畫,天子寶座高高在上,舉手投足之間便能決定天下蒼生的命運——你一直處心積慮想要的,不就是這個麼?我原以爲,你不會要的這麼急切,看這樣子,是我高估你了,劉修祈。”
長陽王露出一絲陰狠,反脣相譏道:“這江山早晚都是我的,你爭不過我也不必說此風涼話。”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今天我也要把話說明白,我之所以這麼恨你,你應該知道是爲什麼。”
“爲什麼?”
“當年你父親做得太絕情,我耿耿於懷至今日,終於有機會一吐爲快,劉梓宣,你知不知道,我等這天等了十三年了!”
“我父親麼?”劉梓宣怔了一下,笑了笑。
十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時候,劉修祈一家被流放,在半路上遭人滅口,唯他一個人倖存而已,他活著因爲有一個強大的信念一直在支持他,一直走到今天。
“可笑,真是可笑。”一種前所未有的笑意浮現在劉梓宣臉上。
“可笑什麼?”劉修祈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他全無力氣反抗,只是由著他搖晃自己,整個身體都輕飄飄的眩暈著,但是他的頭腦卻很清醒,所以更想笑。
“那時候,你是不是以爲自己死定了?”好不容易止住笑,劉梓宣問:“結果,有一個叫紅棉的女子救了你?”
劉修祈啞然當場。
那時候,那時候——
明月高懸天邊,光輝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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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荒涼的土地,安靜的呈現在月光下。
整個世界靜得可怕,沒有一絲活的氣息。
十二歲的少年被一羣黑衣人圍住,他們越靠越近,越聚越攏,每個人的手上都是一把寒光森冷的刀,少年的身上深深淺淺的佈滿傷口,鮮血潺潺流出,溼了了他的衣襟,由於失血太多,他的疼痛變得有點麻木,頭腦也變得有點遲緩,他的身子禁不住發軟,但一張臉崩得緊緊的,分外的肅殺。
好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
夜鴉不知從何處撲棱著翅膀哀怨降臨。
死亡在逼近。
就這時,林間卻突然響起一陣鈴鐺聲。
隨著那鈴鐺聲漸行漸近,一個紅影在暗夜中一掠而過,快得人看不清,彷彿只是一瞬間,那些黑衣人紛紛後退,被那氣勢所壓迫。
受傷的少年靜靜的看著紅衣女子怎樣的刀起刀落,怎樣的將那些人一個個有條不紊的殺了,又是怎樣帶著一抹笑意回身看他。
滿弧的月下,少年漆黑的眸子裡映出那個絕色的紅影,眉眼彎彎,笑意淡淡。
女子手中的劍還在滴血,卻渾不在意地偏了偏頭,掃過樹下累累屍骨,目光停留在靜靜看著她的少年身上。
少年微仰著頭,一陣風吹過女子腰間的鈴鐺響了響,清脆的聲音直擊少年心房。
“你是誰,爲什麼要救我?”少年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感謝,而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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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