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楚桓王的質(zhì)疑,長陽王只是略微僵了一下,便恢復(fù)平靜,隨即道:“念在臣戴罪立功,希望陛下能網(wǎng)開一面,臣將感恩不盡。”
“賢弟畢竟功大於過,朕怎麼會如此心胸狹隘呢?”劉梓宣一掃眉間陰雲(yún)道:“要不是你在第一時間趕到,後果將不堪設(shè)想。”
“保護皇上和皇上心愛之人是身爲臣子的職責所在,就算拼儘性命也是應(yīng)該。”
真不愧是長陽王,這奉承阿諛的本事,真不是一般人學得來的——劉梓宣心中暗自嘲諷,表面卻也坦蕩:“賢弟說的沒錯,玉兒是對朕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
“早先聞皇上爲救她一路追下九靈山臣便心中有數(shù),這玉玲瓏,想必不是一般女子,必定有什麼過人之處。”
劉梓宣笑道:“怎麼不是?”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方絹帕,遞給劉修祈看。
這是一幅勉強成爲戲水圖的刺繡,池塘中的應(yīng)該是一對鴛鴦,卻怎麼看也像落湯雞似的,樣貌奇怪又可笑得很。
劉修祈看了卻是怔了一下。
這是?!
這是——
“這是她第一次繡花,便送與朕的禮物,雖然不很精細,但是朕卻喜歡得緊,畢竟這對她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賢弟說是不是?”劉梓宣帶著某種炫耀的近似勝利的微笑。
劉修祈看了看,並未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
劉梓宣彷彿也並不期待他有什麼訝異的表情,或者即便有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接著說:“我愛她。”
——就是這句話,劉梓宣幾乎一輩子都沒有當面和玉玲瓏說過。
可是那個時候,他就真的是那麼直白地、沉穩(wěn)地、不動聲色地,講出來了。
劉梓宣淡淡道:“不得不說,她雖然明知道你是利用她還傻傻的爲你賣命,是個癡情女子。不過,朕就是欣賞她這一點。而輕易放棄掉她的你,看來也聰明不到哪裡去。無論如何,對你的這個選擇,朕感到由衷地高興。”
他慢條斯理的說,語氣平平淡淡的,但是卻讓聽者的臉一點一點沉下去。
長陽王的臉色非常難看。
“劉修祈,朕告訴你,朕不是不知道你打的什麼如意算盤,但你看好了,朕一定會讓她心甘情願死心塌地的跟著朕,爲你賣命的夜鶯已經(jīng)成爲過去,很快就不存於這世上,這世上以後只有集天子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玉玲瓏,而玉玲瓏,眼中只有天子一人!”
劉梓宣的語氣如此篤定,好像一切已經(jīng)在他的掌握之中,玉玲瓏已經(jīng)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劉修祈,揚起勝利者的微笑與不屑。
這番話讓劉梓宣的臉色難看到極點,向來優(yōu)雅從容的他侷促不安,幾乎無法正視楚桓王。
朝陽殿裡風冷冷。
劉修祈突然噗通一跪,大喊道:“臣罪該萬死!”
“哦,你何罪之有?”劉梓宣嘲弄的笑。
“臣,臣……”劉修祈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玉兒讓朕很滿意,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讓朕省省心。”劉梓宣嘆了口氣:“這些年,你爲朕出了不少力,朕怎會不清楚?但是……君臣有別,不得逾越。”
“是,皇上說的是。臣恃寵而驕,臣愚昧無知,臣罪該萬死!”
長陽王心中咬牙切齒:劉梓宣!算你狠!沒想到你早就查出也贏得底細。即便如此,你也能將她留在身邊,既然如此篤定,那麼今天我到要看看你打算怎麼罰我?!我爲你賣命這些年,將你安安穩(wěn)穩(wěn)撫上龍椅,爲了除了除了多少心腹大患。爲了擋下多少明槍暗箭,你就打算這樣過河拆橋背信棄義麼?
不料劉梓宣話鋒一轉(zhuǎn):“賢弟年紀也不小了吧?朕應(yīng)該好好爲你尋一門親事,不能讓你總是爲國操勞,耽誤了自己的終生大事。”
劉修祈微微一顫,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他只能點頭:“皇上說的是!”
“爲兄一定要幫你尋一門好親事纔對得起你這些年爲國
勞神出力,臣弟回去等好消息吧。”劉梓宣冷冷道。
劉修祈咬著牙一言不發(fā)的退了下去。
回到王府便大發(fā)雷霆,將案幾上的東西掀到地上,上好的骨瓷茶具摔得粉碎,茶水與墨水混在一起,形同鬼魅。
房間裡一片不堪的狼藉。
長陽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這回發(fā)如此大的脾氣,叫府上的人都嚇得不輕,沒人敢發(fā)聲音,連大氣也不敢喘。
唯有白月走進來,若無其事的掃了一眼,便差人來整理。
“誰讓你進來的?!”長陽王怒氣洶洶。
“誰得罪你了?”白月淡淡問。
“哼。”他並不看她,仍然生著悶氣。
劉梓宣這招手段非常,一來他表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用心,休想再打什麼主意,而且還暗示能夠洞察一切的他早已對他開恩,他需感激不盡,深刻反悔,再也不得有二心,不然就是找死。
二來,夜鶯人已經(jīng)是他的,心也遲早是他的,總之他勢在必得,而且這得謝謝他拱手獻上。天下還有比這更諷刺更啼笑皆非的事嗎?
三來,有他的把柄在手,無論是爲自己安排的親事還是別的什麼,他都不能說不。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白月嘆氣:“爲什麼把自己人往虎口裡送?”
被那琥珀般的眼眸直視,長陽王心中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這個白月,彷彿能看透人心。
“我道夜鶯只是癡情,卻不愚蠢,但是你……”話未說完,只覺得手腕傳來一陣劇痛。
“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劉修祈猛地抓住白月手腕,白月痛得說不出話,只是看著他,琥珀色的眼裡慢慢凝了一層霧氣,卻還是看著他,目不轉(zhuǎn)睛,似乎再怎麼痛,就算手腕斷掉也不會喊一聲疼。
他看著她,終於放開。
雪嫩的手腕通紅,就算痛得掉淚白月還是擠出一絲笑容:“王爺走錯了一步棋。”
“就是錯,也錯到底。”似乎過了很久,長陽王齒間輕輕逸出這幾個字。他的神色看起來極其疲憊,好像所有精力都被抽空一般。
他有些虛弱的說:“你走,我不要看見你。”
白月無奈的搖搖頭,翩然離開。
空落落的屋子裡,劉修祈幾乎跌落在座椅上。
漫長的人生中,有些怨恨,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者會慢慢變淡,漸漸消失,相逢一笑泯恩仇。
但是有些怨恨,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迫不及待加倍奉還。
心中彷彿有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沿著緩緩流逝地光陰逆流而上,讓舊日的時光逐漸地浮到表層,翻越無數(shù)如山巒般起伏的思緒,便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段他一直不想回首的時光。
長陽王閉上眼。
時光在眼前倒流,倒流。
回到他十二歲那一年。
沒錯,衆(zhòng)多的兄弟中,他們年紀相近,關(guān)係也最好。
他們從小一起玩耍,一起學習,一起長大。
同爲皇室子弟,他們的身份有些不同,他的父親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而劉修祈的父親雖然是老楚王最寵愛的兒子,按規(guī)矩卻不能被立爲太子,所以他只是一般的王子。
但實際上,他的父親是個極不得志的太子,自從十幾歲當上太子以來,既沒實權(quán),也沒封地,充其量不過是掛個名而已,而劉梓宣的父親就不一樣了,雖然沒有太子封號,卻掌握著實權(quán),封城封地,像這次老楚王身體抱恙,竟然讓他當監(jiān)國,全然忘了還有太子這回事。
那天天陰沉沉的要下雨,從萬源書堂下學到太子府還有一段路,十二歲的他加快腳步走,不想被淋到雨。
突然不知被誰推了一把,回頭一看分別是比自己小兩歲和三歲的堂弟,兩人一臉調(diào)皮的笑:“未來的太子爺跑這麼快做什麼,是沒帶傘麼?要不要我借給你啊?”
他不理他們,今日在學堂上
被他們?nèi)『眯α艘环f父親是掛名太子,說他也沒出頭之日之類的,也不知誰教的他們。
“別走這麼快嘛!”
“少惹我!”他心情很不好。
兩個孩子還是攔著他,他揚手一推,一個堂弟就順勢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按照他出手的力道,根本傷不了他,這分明是虛張聲勢。
“劉修祈欺負人啦!不得了啦,仗著自己爹是太子,就隨便欺負人啊!”另一個孩子扯著喉嚨叫,沒有半分皇家子弟的修養(yǎng)。量在他們年紀也小,他懶得計較,起身繼續(xù)朝前走。
“站住!”一個上了年紀卻十分鏗鏘有力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好巧不巧,剛纔的一幕被遠遠經(jīng)過的老楚王看到,如此遠的距離他當然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什麼,卻看清他推人的動作。
“堂堂一個皇子,怎可以大欺小?”老楚王根本不聽他解釋,當然孤傲於他也不屑於解釋,由得老楚王振振有詞:“真兒也不知怎麼教你的,哎,光是聰明卻不懂的愛護幼小。”說罷連連搖頭。
見他不說話,老楚王也當真開始動氣——倘若是今天,他稍稍動動嘴皮,準讓老楚王笑得心花怒放,可惜那時候,年紀小,也太單純,太耿直。
吃虧就吃虧在這硬脾氣上。
“你不表態(tài)就是不服是不是?”
他仍舊不說話,只有倔強的眼神。
“好!好!既然你不認錯朕今天便不饒你,來人,給我掌嘴!”
“啪,啪,啪!……”清脆的耳光聲中,他分明看見堂弟他們破涕爲笑的得意表情。
“住手!”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打斷了這一切。
那是十三歲的劉梓宣,一襲白衣,雖然還有一絲青澀未脫,卻已是個翩翩美少年。他俊秀的臉龐眉宇糾結(jié):“爺爺,您爲什麼要罰他?”
老楚王見到劉梓宣臉色完全不同,像是撥開雲(yún)霧見青天一般的笑了:“作爲兄長要愛護幼弟,怎麼能反過來欺負他們呢?自然要懲戒一下。”
“可是他也是我幼弟,我卻不能保護他,要罰的話也應(yīng)是罰我纔對。”劉梓宣說,老楚王一時竟不能反駁,一笑了之。
“沒事了。”人羣散去後,他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明淨如雪。
那麼真誠,那麼清澈,那麼高高在上。
這就是劉梓宣,雖不是太子之子,卻仍然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劉梓宣。
他是命中註定的天之驕子,不是嗎?
那他呢?他算做什麼?!
——就算到今天,他仍然氣勢逼人,他仍然高高在上,他不僅坐擁江山,如今還懷抱美人,而這美人,還是他親手奉上的,天下有比這還不公平的嗎?
他好恨!
然而噩夢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那天被罰後回到家裡已經(jīng)很晚了,暮色正濃。
迎來的不是父親的關(guān)心或者擔憂,而是:“聽說你被罰了?”
他點點頭。
“啪!”一個耳光不由分說的落下來,伴隨著一張帶著怒意的臉:“你好大膽子,敢在皇上面前耍性子?你真是丟盡了你爹的臉!”
老楚王誤會他也就罷了,但是平日裡疼愛自己的父親也是如此,一想到白天的委屈,想到這些年來唯唯諾諾討好皇帝卻怎麼也不得寵的父親,所有的憤怒都在年輕的胸膛裡爆發(fā)出來:“我就是丟你的臉又如何?你這太子爺?shù)哪樏嬉膊灰姷么蟮侥难e去?!”
“你——你說什麼?”大約沒想到會這樣頂撞自己,劉啓真驚怒交加,臉色分外難看。
“難道不是麼?我要是你,要麼不當這太子,要當就名正言順的當!”
“你再說一遍看看!”劉啓真暴怒,他真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十二歲的兒子口中。
“我要是當了這麼多年太子還動不動受氣,那乾脆不要當太子當皇帝好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