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黑甲之人倒下時的聲音,聽來幾近雷鳴。四周黑如墓穴,而墓裡自然少不了死人們——被高高吊起,死不瞑目的人們。
他們都是復仇之魂的船員,曾滿腔熱血與期待地登上這艘巨大的戰(zhàn)艦。在那之前就受過多年專業(yè)訓練,知曉所需的一切知識。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這份工作究竟意味著什麼。
實際上,沒人知道,就連戰(zhàn)帥自己也不曾明白。
但他現在懂了。
他倒在地上,用力地、深深地把周遭腐朽的空氣吸進肺裡。他的臉看上去腫脹又憔悴,過去那個英武的人好像已經走了,甚至沒留下任何東西給這具殘存的軀殼。他因痛苦或其他原因而在地上爬行了一陣,最後仰躺在地,不再動了。
沒有力氣動,再也沒有了。
王庭外的敲門聲越來越劇烈,他試圖開門,眼睛卻先一步看到了那些被吊起來的死人們。
他認識他們,每一個人都認識。他和他們相處的時間幾乎與自己的軍團一樣久,一些老資歷的人甚至是看著第十六軍團逐漸發(fā)展起來的。這些人已經非常老了,本可退休找個地方頤養(yǎng)天年,但他們不肯。
“我們爲你效力。”他們說。“至死方休。”
我們爲你效力。死人們也說。至死不休。
荷魯斯凝視起他。
他在哭嗎?大概沒有,而且就算想哭,他也已經無法做到這件事了。
他的眼淚、血液和曾經屬於人類的一切構造都已被混沌的力量改變。自他從達文上的那間神廟內重新睜開雙眼,這件事便開始運作,那些力量潤物細無聲地潛入他的身體乃至靈魂之中,一天天地改變他,一點點地啃食他,直到精魄盡失,只餘空殼。
因此,現在這個悔恨、悲傷又恐懼的人,其實僅是舊日的殘響而已。
荷魯斯又看見他擡起手,狼之王庭原本的大門順從的出現,艾希曼德就這樣衝了進來,遍體鱗傷。
小荷魯斯從前是個很在乎形象的人,在面見原體時尤其重視。假如有可能,他甚至會提前花上數個小時的時間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的盔甲是否有哪裡還需要拋光,然後自己把盔甲脫下來慢慢打磨,甚至不願意把這件事交給其他人。
但是現在,他灰頭土臉,滿身是血,眼淚早已溢出眼眶。
艾希曼德衝到他父親身前,跪倒在地,顫抖著扶起那將死的殘軀。
是的,誠如另一人的敘述,當荷魯斯·盧佩卡爾死去時,身邊只有一個人陪伴。
牧狼神活著時一呼百應,萬衆(zhòng)歸心,幾乎所有人都愛他,他身披白甲的模樣就連聖吉列斯也無法戰(zhàn)勝。
但是現在,他身邊只有荷魯斯·艾希曼德。
這不失爲一種幸運。
荷魯斯不願再看下去了不,不是荷魯斯,這個名字不屬於他。
亞空間的實體擡起雙手,透過那正在逐漸變淡的金色輝光看見了地面。
他生出一種難以詳細解釋的感覺,就像飢餓,或是乾渴。
這東西在耳邊柔聲細語地告訴他,它要一具身體,不必很好,但一定得是孩子。
爲什麼?因爲孩子天真、單純,靈魂未曾改變,孩子只需學習如何長大就好,成年人卻需要了解如何面對死亡。
你不能死,甚至不能認知到它究竟是什麼,因此必須得是孩子。
孩子最好操縱,最好欺騙。孩子們無法意識到耳邊多出的聲音和超新星爆炸般的力量背後藏著代價,就像他們無法理解世事變遷背後的原因,除非年歲漸長,除非褪去天真。
但是他們再也不會長大了。
孩子們,必須是孩子們。那東西說。否則你就要死。
這些幾乎可稱之爲答案的事情浮現在心裡的第一秒,實體便揮拳猛擊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幾乎算是本能反應。
只是這場面真的很可笑。但只要瞥到那張臉,以及其上的表情,可笑就會轉變成另一種情緒.
他開始深呼吸,渾然不顧四周景象的變化,以及頭頂再次出現的烈日。
他現在頭痛欲裂,什麼事也不想管,滿心只有厭惡,以及仇恨,恨得那樣清晰,彷彿血在嘴巴里狂涌。
然後是恐懼。
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他眼前浮現出埃羅多星上的埃利亞斯的臉,那孩子的臉瘦得幾乎沒有人樣,他在一個本應天真的帶著嬰兒肥的年紀淪落成了人間地獄裡的活骷髏.
直到某日,他認識的、喜歡的、愛著的人一個個死去。
他的情緒在亞空間內激盪,吸引了實體。他那時還以爲這是奇蹟,但現在看來,恐怕不是。
那是一個飢腸轆轆的怪物正在搜尋食物。
他帶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喜悅附在那孩子身上。
“你是誰?”埃利亞斯在意識到他的存在後這樣問道。
“我是荷魯斯·盧佩卡爾。”
“那是誰?”
“帝皇的兒子。”他那時自豪又高興地向那孩子介紹自己。“首歸之子。”
“我不明白.”
“沒有關係,埃利亞斯,這一切都會結束的。”實體說。
他所言不假,一切都在不久後結束了,包括埃利亞斯的生命,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記得他們的名字,把他們珍重地放在心底某處。
但是現在看來,這一切都變得十分可笑——他自以爲的紀念,其實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炫耀戰(zhàn)利品,就像一個獵人將他親手射殺的鹿或熊的頭處理好後掛在自己家中。
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哪怕只是一句感嘆都不行。突然之間,他成了個啞巴。
他本以爲自己是荷魯斯·盧佩卡爾與肉身分離的靈魂,之所以有這份力量是因爲他是帝皇的兒子他在亞空間裡飄蕩的時日雖然不久,但也隱約能夠知道,他的父親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
洛珈·奧瑞利安說他是神,這點有失偏頗,因爲神明無法在現界行走。
換句話來說,他曾以爲自己能夠拯救一切。
世界靜悄悄地結束了變化,泥巴路與石頭屋重新出現,只是這次已變得十分渺小。更多地方,那些原本同樣屬於這個小小村鎮(zhèn)的地方,如今已經破碎,將外界的景象映入其中。
那景色真是堪稱瘋狂,比如橫跨數百米的巖漿洪流,又比如因異常的重力而升上天空的漆黑地塊。天空像是一個患了可怕重病的將死之人的臉,那上面佈滿漆黑的黴斑與突出的青色血管——即閃電。
而颶風又把所有的這一切都組合了起來,像一個懷著巨大惡意的孩童正在把玩自己手裡的積木玩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讓這些東西互相配合,弄出新的模樣。
於是天崩地裂。
一個人將他扶起,然後嘆了口氣。
“夜曲星被記載下來的每一次試煉之時,都不如這次嚴重.我想這是因爲你的關係。”他用一種很憂慮的語氣說道,緊接著又頓了頓。“你要死了。”
用不著他來提醒,實體自己也知道這件事。
是的,他要死了,不是回到亞空間裡去,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這沒來由地讓他想起了荷魯斯過去曾經看過的一些閒書,那些書裡所描寫的作亂的鬼魂往往都不覺得自己死了,但若是一旦發(fā)現這件事,就會立刻在尖叫中重歸寂靜。
衰敗、枯萎、毀滅。 萬事皆休。
因此現在用不著再多說些什麼了。
實體站直身體,將痛苦壓下。
只這麼一個動作,那張被塑造出來的面容上就再次流露出了無可置疑的人君氣度,他看上去彷彿一個已經重整旗鼓的將軍,沒有因一時的失敗而止步不前,反倒鬥志昂揚地想要挑戰(zhàn)使他落敗的敵手。
“告訴我。”他緩緩開口。“這場災難有辦法被阻止嗎?”
“有。”
“那就指引我——”實體平靜又堅決地揮下右手,猶如正握著劍。“——你對我講述了這麼多,不可能只是爲我開解疑惑這麼簡單,你定有所求。不過我不在乎這件事,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對他人有需求,你只需要告訴我,我得付出什麼,才能逆轉這場因我而起的災難。”
“你不問一下原因嗎?”
實體笑了起來:“我今天已經聽了夠多的真相了,快說吧。”
“好,但是,僅憑你一個人是不夠的”由伏爾甘在萬年裡一點點捶打而成的荷魯斯·盧佩卡爾平靜地回答。
然後他轉過身。
“和我來。”
——
卡里爾做過許多在他人眼裡堪稱瘋狂的事,其中有些就連他自己也覺得有點過了頭。
比如現在這件事——在這場日後將被視作最嚴厲的一次試煉之時正逐漸發(fā)展到高潮的當下,他竟然決定深入地下。
這麼做當然不是因爲他瘋了好吧,有段時間的確和瘋了沒兩樣,行爲完全不受控,但現在可不同,他是在完全清醒、完全主導著自己身體的情況下決定去做這件事的。
有趣的是,他本以爲這件事會引來抱怨,沒想到從死亡火山之下跑出的禁軍元帥與火龍之主完全沒有這種意願。
他們一個只是點點頭,另一個則說:“我阻止不了他。”
“我不意外。”卡里爾說。
然後他們就此別過,兩人奔向不遠處的火蜥蜴駐地,卡里爾則跳下了一條忽然裂開的縫隙,在那如深淵般的世界中一路向下。
沒多久,他就輕輕地落在了夜曲星的最深處,這裡甚至比伏爾甘選擇作爲自己鍛爐的地方還要深,但竟然並不熱。
四周粗看之下,只有漆黑的巖石,只是質地非常平滑,一點也不像是自然界的巖石.
卡里爾走上前去,擡手放了上去。數秒之後,石頭內部竟然傳來了難以形容的摩擦聲,以及呼吸聲。
然後,它們開始活動。
能想象嗎?一整座山,以及許多座山,就這樣開始活動.或者說爬行,蠕動,然後散開。
它們的體積大到常人就算能夠一覽無遺也無法理解,那古老的生命形態(tài)更是謎中之謎。
它們便是夜曲星神話傳說中的最初之龍,世界之蛇。
薩滿會在服用草藥帶來的半夢半醒之中滿懷敬畏地坐於火堆旁,對人們講述它們的故事——它們即是夜曲星的本源,它們彼此纏繞,然後沉眠於她的心臟周圍,其呼吸即是大地的脈動。
山峰上裂開許多道深紅色的眼眸,瞳孔銳利如針,全都盯著他。
片刻後,巨蛇中的一條終於動了。
它蜿蜒而來,移動時發(fā)出的聲響甚至讓卡里爾想起宏炮的齊射。
儘管在真空中聲音無法傳播,但火炮甲板上的每一個水手幾乎都是聾子,他們每日基本都要聽見類似的聲響。
這種沉悶無比、卻又蘊含著無上力量的怪聲。
蛇來到他面前,然後緩緩俯首,它的一隻眼睛就有數百米高。
它仔細地打量著卡里爾,但好像還嫌不夠,於是湊得更近了一些。此刻,它的眼瞳甚至能直接映出卡里爾的模樣,只不過是破碎的千百萬份——那隻眼睛就像一整塊有著許多個棱面的深紅色寶石,瑰麗異常,看著令人著迷。
“是的.”卡里爾點點頭。“我正是爲此而來。”
蛇變得很高興,長如大河般的深紅色信子慢慢地從嘴中吐出,小心地在他面前攤開了,一塊黑白相間的石頭就這樣出現在了卡里爾面前。它並不大,對比起信子的體積甚至小得有點可笑。
卡里爾走過去,以雙手握住它,慢慢地拿起。
蛇收回信子,搖晃著退回了它的夥伴之中。
“多謝。”卡里爾對它們說道。
蛇們用呼吸聲予以迴應,眼瞳都閉上了,羣山再度纏繞在一起,原本散發(fā)出去的熱量開始迴歸。
很快,試煉之時的強度便會慢慢減弱,至少不會再強成足以毀滅世界的模樣。
不會有人知道其背後的原因,除非他們恰好讀過梅克·高恩這一生中唯一沒有出版的那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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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曾爲它起名,這本書也沒有經過裝訂,仍然只是手稿,被收藏在審判庭內部。
高恩在書的開篇詳細地描述了他的一次意外經歷——他和一名火蜥蜴一起前往夜曲星的深處拜訪伏爾甘,卻沒想到火龍之主正在和一種如山一般高大的生物交流。
那一幕深深地震撼了學者,而火龍之主沒有掩飾,直接告訴了他這種生物究竟是什麼。
但他終究還是小看了一名學者的求知慾,高恩此後一生都未曾再離去,他走訪夜曲星各地,將收集到的神話傳說逐一拆解、逐一學習,甚至連各個部落傳承下來的古老習俗都沒有放過。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他請求再見伏爾甘一面,卻在見到他之後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
火龍之主將他帶往世界之蛇們面前,梅克·高恩在那裡與它們度過了一整天的時間。
一週後,他與世長辭,並留下這本書。
在結尾處,他這樣寫道:“我不奢求人們理解這羣偉大的生物,但我想,除去人類以外,這世間不會再有其他任何一種生靈能像它們一樣善良。”
“我的研究從現在起結束,我的結論是:夜曲星其實是世界之蛇們的家,人類纔是後來者。而到了現在,它們已和我們形成一種良好的共生關係。”
“作爲一種生命,它們需要食物,但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食物,而是諸如精神或靈魂之類的東西。越高尚,它們就越喜歡。只是,我認爲它們的進食並不會毀滅這些靈魂,反倒只會讓他們陷入沉睡。”
“有關這一點,我在《有關夜曲星先祖信仰的研究》中已經說過,部落中足夠強大的薩滿真的能夠在他們祖先的埋骨之地喚醒那些優(yōu)秀的獵手和領袖。”
“至於試煉之時這樣一種狂暴的災難,實際上只是它們在睡夢時的自然動作,就像人在睡覺時會翻身一樣。只是,夜曲星本身大概利用了這一點,將它變成了某種考驗。”
“它們還告訴我,它們與人類之間定下了協議,這協議可以追溯到許多年以前,據我推測,大概是在人類剛走出泰拉不久.這意味著它們很可能是舊夜中唯一一個不曾背叛我們的種族。”
他的研究結論得到了掌印者的肯定。
“梅克·高恩是對的,人類與它們之間的確有一份協議。”在離開泰拉前,他這樣對卡里爾說道。“實際上,伏爾甘的一部分本質並非來自亞空間.”
“哪一部分?”
“有關於火的那一部分。”馬卡多說。“我就知道這麼多了,更多事情,恐怕你就得去找他了。”
卡里爾最終沒有去找他,他認爲知道這些事已經足夠了,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帶著那塊石頭,在火蜥蜴的駐地中找到了伏爾甘。彼時的火龍之主正在製造車間內忙碌,想要造出一個能夠培育胎兒且足夠堅固的小型醫(yī)療艙。卡里爾的到來打斷了他,那塊石頭則讓他長嘆一聲。
卡里爾走到一旁,看向那具胚胎,輕聲開口。
“要不,多打一枚徽章吧,伏爾甘?”
火龍之主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好。”他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