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青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 已經是晚上近十點。其實下午五點半的時候,他就可以下班回家,但想到回去也是面對冷冰冰的四面牆壁, 他便又去查了一次房, 仔細查看了一下各個病人的治療和恢復情況, 又順便覈實了一下病例, 所以到這個時候, 他才走出醫院。
深秋的夜,不時的有一陣冰涼如零度的甚至有些刺骨的寒風吹來,吹走路邊的枯葉, 吹得光禿的樹枝椏嗚嗚作響,很是有一股蕭索的味道。
溫良青在醫院門口站了片刻, 決定步行回家。也許這樣的冰冷的寒風纔是一支最好的清醒劑, 能夠讓他冷靜的思考問題。
可是才走出幾步, 身後就傳來一陣聲響,有一輛汽車放慢速度跟著他, 並且有人輕喊:“溫良青……”
不用回頭,溫良青也知道那是蘇子言,不同於以往的會回頭打聲招呼,此刻他只是頓了頓身形,然後頭也不回的繼續前行。
但蘇子言並沒有就此放棄, 她乾脆把車子停在路邊, 然後下車追上他, 喊道:“溫良青, 你等等……”
這樣的堅持讓溫良青不得不回過頭來, 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他問:“蘇師姐, 你有什麼事情?”
“我送你回家。”蘇子言淺笑著說:“今天很冷,而且已經這個時候了,不是很好坐車。”
“不用。”溫良青淡淡的拒絕:“我步行回家。”
乾脆的拒絕讓蘇子言一愣,她頓時臉色一暗,但片刻之後又緩和了臉色,帶了點勉強的笑意說:“何必這麼客氣,反正順路……”
“真的不用。”溫良青緩慢而堅定的搖搖頭,說:“蘇師姐,我並不想接受你的好意。”
這樣堅決的簡直不留情面的話語讓蘇子言下不了臺面,她收起勉強的笑意,壓低了聲音不解的問:“溫良青,你爲什麼這麼說?我只是想對你好一點,難道這樣做也有錯?”
“不,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溫良青轉過身,面對蘇子言一字一句的沉聲說:“蘇子言,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認識你。”
他這樣沉痛而充滿悔恨的語氣讓蘇子言頓時臉色一白,她幾乎有些站立不穩的伸手扶住身邊的小樹,然後擡起頭,眼中閃現出一股不甘心的倔強光芒問:“溫良青,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就此抹殺過去?可是你別忘了,我並沒有逼迫你,過去的一切都是你自願的。”
“對,的確是我自願的。”溫良青微微閉了閉眼,然後又睜開,他用一種異常複雜的口氣說:“只是,我現在後悔了,我希望當初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他很少有這樣堅決的甚至殘酷的時候,所以蘇子言幾乎有些難以相信的瞪大了眼,然後澀聲說:“溫良青,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溫良青想了想,點點頭說:“的確,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接著溫良青上了蘇子言停在路邊的車,然後兩人就這樣坐在裡面,開始一段從一開始就氣氛不妙的交談。
首先開口的是溫良青,他一坐下來就很直接的說:“蘇師姐,你好像對我有著什麼誤解。我並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好男人,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有著一般男人自私、怯懦的通病的男人。”
蘇子言似乎有些不明白溫良青何出此言,她微愣,然後說:“不,你很好。跟別的男人比,你真的好多了。你是那種值得女人託付終身的好男人。”
“那只是表面看上去是那樣而已,你不瞭解我,所以纔會那麼說。我很清楚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溫良青搖搖頭,低聲解釋說:“也許你覺得我性格溫和,對女人體貼照顧,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是因爲家庭教育和所處的環境習慣如此呢?本質上,我只是一個不夠勇敢,不夠坦白,有些自私,有些怯懦的普通男人而已。”
“不,不是的。”蘇子言突然有些情緒激動的搖搖頭說:“你真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人。在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之後,我才發現,只有你這樣的男人才能給女人幸福。”
“不……”溫良青輕嘆一口氣,說:“蘇師姐,你所看到的我,只是一個你所以爲的我。真相併不是那樣,請不要對我存在過於美好的幻想。”
“爲什麼?”蘇子言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溫良青,你爲什麼要這樣貶低自己?是爲了讓我死心嗎?可是,我有糾纏你嗎?我只是……只是關心你,想要對你好一點而已。”
“對,你是沒有糾纏我。”溫良青點點頭,坦白而認真的說:“可是,我並沒有覺得你那樣就是對我好。說實話,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再也不想見到你。但是由於工作的關係,我不得不和你保持普通的交往,但現在,因爲一些事情,連這個普通的交往,我都不想保持了。”
“溫良青,你就這麼討厭我?連見到我都不願意?”蘇子言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起來,她漂亮的臉上滿是悲憤,苦苦追問著:“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不待見我?是不是……”她突然想到一個可能,臉色一變,問:“是不是喬西對你說了什麼?你才……”
“不是,不關喬西的事。”溫良青打斷她的話,說:“我只是,不能面對那段過去而已。曾經我以爲,我可以淡忘那些事情,即使面對你,也可以坦然。但是,事情並不是那樣,我無法忘記那些,更加不能原諒自己。我很後悔曾經做了那樣的事情,我不應該那樣,真的不應該……”
飽含自責和痛苦的聲音讓蘇子言突然覺得悲哀,她微垂下頭,語氣複雜的說:“溫良青,爲什麼你比我還要對過去念念不忘?我從不在你面前提及過去的那段事情,你又何必自己不放過自己?”
“這不關你的事,只是我覺得自己做錯了。當時,我大概是鬼迷心竅了,所以……”想起過去,溫良青很是痛苦的說:“也是由於那件事情,造成了我現在不能面對喬西。也許我這麼對你可能不太公平,但是……蘇師姐,你不要再這樣對我,和我保持距離好麼?”
“讓我和你保持距離?”蘇子言擡起頭,驚訝之餘很是不滿的說:“溫良青,請注意你的用詞。我想怎樣就怎樣,你有什麼權利干涉我的生活?”然後她略帶自嘲的一笑,恨聲說:“我真是犯賤,送上門來讓你踐踏我的驕傲和自尊。”
“對不起。”溫良青微微低頭,緩聲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這樣要求你。我也說過,我實際上是一個自私怯懦的人。也許這麼說傷害到了你,但是不管有什麼後果,我只想讓那個人……得到幸福。如果……我還有資格能夠讓她幸福的話。”
也許在以前,他想過去逃避、去隱瞞甚至去掩蓋他曾經不堪的過去,也由於這種心思,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情或者沒有做到一些應該去做的事情。但現在,他真的很想很想讓一個人得到幸福,並且希望那個幸福,是他給予的。
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還這麼想,可能有些自私以及不切實際。但是有什麼辦法,因爲這種心思,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他還是奢望著……能夠和她一起得到幸福。
這個想法是那麼的強烈,甚至勝於他那不能面對自己的羞愧。
蘇子言卻是在溫良青的這番話中徹底涼了心。她蘇子言,美麗,優秀,驕傲,當然也眼光高,每一次得到都是和她一樣優秀甚至比她更加優秀的男人。但是沒有一個,能夠像溫良青那樣對女人溫文有禮,關懷體貼。
在美國學習的那一年時間,即使身邊有著值得旁人羨豔的伴侶,她也無數次想起那個會在半夜裡從被窩爬起爲她買胃藥的師弟。
條件優秀的簡直高不可攀的男人又怎樣,他的感情同樣帶著高不可攀的冰冷,根本不會爲身邊的女人做出任何犧牲。所以也就更加懷念,那個笑起來給人無限溫暖的男人。她這才知道,她如無數普通的女人一樣,追求的只是一段能夠帶給人溫暖的感情。
於是回國後,她換了工作,成爲了那個她心心念唸的男人的同事。他對她還是像以往那樣,溫文有禮,笑容溫暖,這讓她一度有了幻想,但同時又有些意外的發現……他已經有了女友。
她非常不甘心,也相信,只要她堅持一直守在他身邊,看著他和他女友漸生矛盾直至分開,到最後,他一定會回到她的懷抱。她這樣的篤定,因爲對自己自信,也是相信沒人能夠逃脫她的魅力。
只是,現在,這個男人,對她說,他很想忘掉他們曾經發生的那段過去,還說,他並不如她想的那樣純良,他也自私怯懦,一如其它醜惡的男人。並且他還說,他只想呵護某一個女人,而她,顯然不是他所選擇的對象。
有什麼在心中破碎了,蘇子言知道,那是她關於未來感情的信仰。
信仰倒塌,觀念完全被顛覆,她突然覺得,她的心,被那些碎片扎得滿是窟窿,汩汩的流出散發著絕望氣息的液體。
由絕望而瘋狂。
在這股絕望中,她猛地踩下油門,發動車子,轟隆隆的向前奔去。
然後她在恍惚中,看見了那個男人驚慌失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