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臏下山之後的頭幾日裡,鬼谷四子的草舍裡更見冷清。蘇秦、張儀都如換了個人,一連數日,要麼抱頭大睡,要麼並膝呆坐,要麼進山閒逛,誰也不想看書,嘴巴上如同貼了封條,連走路都是低垂腦袋,腳步拖沓,狀如落魄失魂。
如此這般連過了七日,張儀終是憋不住,於一日午後推開蘇秦房門。蘇秦正在席上閉目打坐,聽聲響知是張儀,眼皮不擡,依舊端坐如初。
張儀凝視蘇秦一陣,見他仍無動靜,重重咳嗽一聲,開始他的習慣動作,繞對手兜圈子。通常情況下,兜三圈也就夠了,這日卻是不同,張儀不停地兜,邊兜邊將兩眼鎖住蘇秦,步伐走得極慢,好像對方是個怪物。
蘇秦依舊端坐不動。
不知兜有多少個圈子,張儀終又強忍下來,拔腿走出門去,順手拉上房門。張儀在外面的草坪上埋頭又轉一會兒,看樣子實在憋悶,猛然邁開大步,噌噌幾下再次走到蘇秦門前,“通”的一聲將門踹開,徑直走到蘇秦跟前,動作誇張地並膝坐下,從喉嚨深處重重咳嗽一下,大聲說道:“我說蘇兄,我們還是說句話吧!”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張儀,嘴巴未張,眼神卻在告訴他:“說什麼呢?”
張儀嘿然一笑:“你說孫兄他——走就走吧,還勾魂,看把蘇兄整得遠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殭屍!”
蘇秦復將眼睛閉上,身子卻動了動,屁股朝後挪有一寸。
張儀看在眼裡,撲哧笑道:“說是殭屍,有點屈了,改稱活肉吧,這個確切點,蘇兄畢竟能動,只是沒有精氣神而已!”
蘇秦再度睜開眼睛,迴應一句:“是說你自己吧。”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算是說我自己吧!無論如何,只要蘇兄能開金口就成。”
“賢弟有話,這就說吧。”蘇秦淡淡說道。
“我想說的是,”張儀提高聲音,“這個天下真有意思!”
蘇秦斜他一眼:“賢弟何出此言?”
“龐涓那廝還沒弄明白子醜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夢也未料到,僅只一年,就他肚裡那點貨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將,蔭妻乘龍,大紅大紫呢!”
蘇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還以爲賢弟說出什麼駭世之語呢,不想卻是這個。”
“再觀孫兄,”張儀也不與他強辯,顧自說道,“尚未出山,嗬,瞧這威勢!太子親臨,重金禮聘,前簇後擁,車馬塞道!”
蘇秦埋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說說看,”張儀激動起來,“你我與他二人一同進谷,不是吹的,無論哪一點,總也不比他們差吧!”
蘇秦輕嘆一聲,悶在那裡。
“我說蘇兄,”張儀將聲音提高幾分,幾乎是在嚷了,“隨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
蘇秦擡起頭來:“你說會是什麼樣子?”
張儀放聲長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喲!”
蘇秦再度埋下頭去,沉默半晌,方纔說道:“依賢弟看來,難道我輩皆已成器?”
張儀哈哈又笑數聲,方纔說道:“蘇兄何能用此‘難道’二字?依龐涓之才竟然橫掃列國,孫兄之才遠勝龐涓,天下何人可敵?在這谷中,閉眼想想,你我二人縱使不濟,也不至於遜色於孫兄吧。”
“賢弟之才,自在孫兄之上。”
“蘇兄莫要謙遜,你我既已結義,就要說心裡話。蘇兄,你摸摸心窩,當初來這谷中,可爲終老於山林?”
蘇秦一驚,擡頭望著張儀:“賢弟是說——”
“以在下之見,我們也當尋個機緣,下山大幹一番!”
蘇秦正欲說話,有聲音從門外傳來,不及扭頭,童子已是閃進房門,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師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驚,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師弟見過大師兄!”
幾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童子已經變聲,長得跟張儀差不多高了,言談舉止也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氣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驚的樣子,童子呵呵笑出兩聲,擺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們不必多禮。”見二人坐下來,眼睛瞟向他們,“說呀,師兄在候回話呢。”
見童子盯過來,張儀只好揖道:“回大師兄,是在下說的。”略頓一頓,“我跟蘇兄連悶數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師兄來得正好。”
“張師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側各顯出一個淺淺酒窩,“這幾日,你們存心下山,卻又不好向先生張口,可是爲這事兒嗎?”
張儀略略一怔,點頭。
“兩位師弟過慮了。”童子的酒窩加深加大,聲音卻不無揶揄,“鬼谷之中,既沒有安門,也沒有上鎖;先生既未硬請兩位上山,自然也就不會扯住兩位袍角,不讓你們下山。兩位師弟想走,隨時都可上路,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軟不硬幾句話,把張儀噎了個上不來氣:“這……”
“大師兄,”蘇秦抱拳解圍,“在下和張師弟並無此意。前幾日孫兄下山,我們二人都很難過。方纔念及此事,張師弟有所感喟,僅此而已。”
“是嗎?”童子轉望張儀,“孫臏出山,張師弟是何感喟,可否說予師兄聽聽?”
張儀略想一下:“飛龍在天。”
童子笑道:“聽這話音,張師弟這是困龍在山了。”
張儀又被噎個半死,憑他伶牙俐齒,竟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秦只好再度解圍:“大師兄,師弟有惑。”
童子兩戰皆勝,轉過頭來,笑呵呵地望著蘇秦。
蘇秦問道:“以大師兄之見,龐兄、孫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當然算了!”
“這……”蘇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張師弟呢?”
童子連連搖頭。
“大師兄,”張儀急了,質問過來,“你憑什麼說他們成器,而我們未成?”
“就憑這個,”童子手指二人,“他們二人已經下山,你們二人仍舊待在此地。”
“師兄此話不公!”張儀大聲抗辯,“他們下山,是因爲他們想下山。我們不下山,是因爲我們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擺擺手,呵呵又笑幾聲,“本師兄來到此處,不是與你辯論的。要想知道成器與否,你們最好去問先生。”
話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兩位師弟,請吧。”
蘇秦、張儀皆是怔了。
張儀囁嚅道:“去……去哪兒?”
童子呵呵笑道:“去問先生呀。”
兩人自然不敢爲這事兒去見先生,因而面面相覷,誰也不肯挪窩。
童子沉臉催道:“先生正在草堂裡等候你們,還不快走!”
見童子不是在開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過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見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蟬兒坐在斜對面。童子徑走過去,在先生身後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禮,二人遲疑一下,挨住玉蟬兒並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著蘇秦、張儀,直入主題:“前幾日,你二人想必見到榮華富貴了。”
見先生出口即問這個,蘇秦、張儀哪裡還敢說話,個個將頭埋下,惶然失措的樣子,就像是闖下大禍的孩子。
鬼谷子不無慈愛地微微一笑:“老朽問你們,是否也想下山?”
蘇秦、張儀將頭垂得更低。
“怎麼不說話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們的內心,不依不饒。
二人越發不敢吭聲。
“回稟先生,”童子插進來道,“他們不好開口,童子代答。方纔童子去時,兩位師弟正在商議何時出山之事。”
“大師兄——”張儀臉色紫漲,急欲制止。
“張師弟,”童子呵呵笑道,“心裡有話,該在這裡說纔是。方纔你不是說,你二人的才華絲毫不遜於孫臏和龐涓嗎?你不是認定你們二人已經成器了嗎?”
張儀大窘,垂頭囁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向蘇秦:“蘇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蘇秦老實點頭,“看到龐兄、孫兄際遇如此,弟子確有感懷。”
“張儀,”鬼谷子轉向張儀,“是則是,非則非,鬼谷之中,用不著藏藏匿匿。”
張儀垂頭應道:“是。”
“再說,”鬼谷子接著道,“你也沒有說錯。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應該不在龐、孫之下,如果他們算是成器,你二人理當成器。”
蘇秦一怔:“先生是說,我們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點頭:“不是尚未,是遠未。”
張儀不服了,擡頭辯道:“既然我們不比他們差,先生爲何說他們已經成器,而我們遠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過來,“你想知道原因,老朽這就說予你聽。老朽問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張儀應道:“我們既習口舌之學,自當以口舌之辯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辯才有高有低,老朽再問,你二人辯才如何?”
張儀不假思索:“巧設機辯,無理亦勝三分。”
鬼谷子搖頭:“此辯可以說人,不可以說家。”
“那……”張儀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圓其說,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搖頭:“此辯可以說家,不可以說國。”
張儀急了,抓耳撓腮,有頃,侃侃陳辭:“察言觀色,趨吉避兇,擇善者而說之,擇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搖頭:“此辯可以說國,不可以說天下。”
張儀大驚,目視蘇秦,見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問二人:“你二人還有何辯?”
張儀、蘇秦皆是搖頭。
“呵呵呵,”鬼谷子呵呵連聲,“還要再問答案嗎?”
蘇秦、張儀又是搖頭。
“你們嘴上不問,心裡卻是不服,”鬼谷子依舊微微笑著,慢悠悠道,“老朽這就告訴你們。器有大小,術有專攻。龐涓、孫臏所習,皆爲兵學。兵學之要在於應對天下戰爭。天下戰爭,皆可具體爲事,是以兵學亦稱事學,有戰即事來,戰畢即事去。口舌之辯卻是不同。口爲心之窗,舌爲心之聲,口舌之要在於應對天下人心。善於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萬變,根本沒有規矩方圓可循。”
蘇秦聽得入迷,急不可待地問:“請問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谷子應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語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爲玉帛;言語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屍累萬,血流成河。”
張儀急問:“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運。”
二人陷入苦思,有頃,蘇秦擡頭:“這……弟子愚笨,還請先生詳解。”
“所謂命運,”鬼谷子開解道,“可分三類,一是個人命運,二是邦國命運,三是天下命運。把握一人命運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國命運者,可入一國之心,服一國;把握天下命運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蘇秦埋頭又想一時,仍是不解:“請問先生,三類命運是一樣的嗎?”
鬼谷子連連擺手:“要是一樣,就不是難事了。這麼說吧,就一人而言,所處環境是命,所逢機遇是運;就邦國而言,周邊環境是命,所逢天時是運;就天下而言,所處天時是命,天下大勢是運。《周易》之所以佔往察來,是因其演繹的是命運的生息轉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張儀問道:“請問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時運?”
“審時度勢!”鬼谷子一字一頓,“換言之,審天下之時,度天下之勢。”
張儀追問:“何爲天下時勢?”
“所謂天下之時,就是天下大勢的運動趨向。所謂天下之勢,就是推動天下大勢的各種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風向是時,因風而動的潮流是勢。把握時勢,就是弄潮。天下時勢,撲朔迷離,神鬼莫測,瞬息萬變。聖人知時識勢,因時用勢,因而治世。奸賊逆時生勢,因而亂世。”
鬼谷子高瞻遠矚地道出這番宏論,蘇秦聽得呆了,好半天,方纔問道:“請問先生,如何做到知時識勢,因時用勢?”
“明日晨起,”鬼谷子緩緩起身,“你們可隨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裡,你們就都知道了!”轉對玉蟬兒,“蟬兒,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蟬兒起身,攙上鬼谷子的胳膊,緩緩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蘇秦、張儀一前一後,雙雙耷拉著腦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個下午,蘇秦一直躺在榻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真像一具殭屍,只有兩隻大腳丫子無意識地碰來碰去。
迎黑時分,張儀推門進來,在屋中轉有不知幾圈,終於停住步子,長嘆一聲:“唉,蘇兄你說,學問這東西,還有個底嗎?鬼谷裡用功四年,本以爲熬到頭了,讓先生這麼一說,嗬,原來這只是個開端!”
蘇秦依舊將兩眼盯在天花板上,毫無反應。
“唉!”張儀發出一聲更長的嘆息,“夏蟲不知秋草,張儀服了!”
又悶一時,張儀將腳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張儀真正服了!”
溪邊小路上,玉蟬兒攙著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著玉蟬兒:“蟬兒,你心裡好像有話要說。”
玉蟬兒亦回一笑:“回稟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舊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龐涓下山,先生沒說什麼,聽任他去了。今年孫臏下山,先生仍舊沒說什麼,又聽任他去了。張儀、蘇秦想下山,先生爲何卻要說出這番話來攔阻?”
“方纔老朽已經說了,龐、孫二人只是謀事,蘇、張二人卻要謀心,蟬兒難道沒聽明白?”
“這是先生故意說予蘇秦、張儀聽的。兵學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國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僅是謀事之說,斷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視玉蟬兒,點頭讚道:“蟬兒,你能想至此處,實令爲師欣慰。”走到溪邊一塊巨石上,目視溪水,沉吟良久,長嘆一聲,“唉,隨巢子說得不錯,天下不能再亂下去,而要結束這場亂象,必須經由大智慧之人。”
玉蟬兒眼睛大睜:“先生是說蘇秦、張儀?”
鬼谷子點頭。
“就他倆——”玉蟬兒不無疑惑地望著鬼谷子,“能行嗎?”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嘆,“眼下還不行,這也是老朽攔阻他們的原由。可時運所推,此二人責無旁貸。”
玉蟬兒心頭一震,沉思許久,擡頭又問:“依先生之見,天下亂象,當如何收拾?”
鬼谷子長吸一氣,又緩緩吐出,目視遠方:“天下混亂,皆因勢生。勢衆必相沖,勢亂必相混。亂勢衝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亂象,使世道安泰,當從根本著手,驅使亂勢歸一,一統山河。”
“如何方使亂勢歸一呢?”
“蟬兒所問,正是蘇、張二人慾做之事。”
玉蟬兒驚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蘇秦、張儀他們……有嗎?”
“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緩緩說道,“不過,依老朽觀之,二人雖無中流砥柱之力,卻有兩件寶物甚是可貴,一是浩然正氣,二是智慧過人。有此二寶,當可引領衆勢了。”
玉蟬兒驚訝地望著鬼谷子:“浩然正氣,張儀也有?”
“是的,”鬼谷子點頭,“就在他的精髓裡。不過,他的這股正氣,若無蘇秦,或難衝出。一如龐、孫,蘇、張二人亦當是相知相爭,相輔相成。”
聽聞鬼谷子這席話,玉蟬兒如撥雲見日,心底澄明,點頭道:“蘇、張二人果成此功,當是天下之福。”又頓一頓,擡頭望向鬼谷子,“只是,縱使蘇秦、張儀有所造化,能夠引領衆勢,這個紛亂天下……真能一統嗎?”
“應該能的。”鬼谷子鄭重點頭,“方今天下亂勢橫衝,亂象紛呈,皆是虛像。若以慧眼視之,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一統。”
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是說,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蘇秦、張儀如果出山,不過是順勢導勢而已。”
“正是。”鬼谷子緩緩說道,“亂勢橫衝,恰如江河橫流,若不導之,必將氾濫成災。蘇、張二人若能順勢利導,就可控制亂勢,使萬流歸川,至海爲一。”
“蟬兒仍有一惑,”玉蟬兒思忖有頃,眼睛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實現一統,請問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國泰民安嗎?”
“唉,”鬼谷子仰望蒼天,長嘆一聲,“老朽心願如此。有朝一日天下歸於一統,是否真能國泰民安,實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啊!”
翌日晨起,猴望尖頂,天高雲淡,寒意襲人。仙風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頂,蘇秦、張儀、玉蟬兒、童子四徒緊跟其後。
鬼谷子引領四人繞尖頂轉一圈,徑至崖前巨松下面,並膝坐在懸崖邊上。衆人紛紛在他兩側並膝坐了。師徒諸人放眼望去,但見遠山近谷,霞光輝映,林海楓浪,晨霧鎖谷,層巒疊嶂,羣峰鹹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