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悠遠的漢唐文明是一軸絢麗多彩的畫卷,那麼關中腹地就是畫卷的軸心。在混沌初開和心智聚合的歷史長河中,關中平原在農耕文明和外圍遊牧文化的交融中,好像女人的**一樣,滋潤著華夏文明的胚胎。向西抵禦著遊牧民族的滋擾和滲透,向東在渭河注入黃河的洪流中,出潼關,傾注到中原,將自己的軀幹和花枝伸向廣袤無垠的中原大地。
古有“據關中而擁四海”的昭示。周秦漢唐,中華文明就像揉麪團一樣,在不斷地搓揉和捶打中成型,在王朝穩定中醒到,變得光潤筋道。隨著疆域的拓展和人口的遷徙,中華文明的中心東出關中。關中腹地以風陵渡爲閘口,以潼關爲頸喉,猶如一個瓷罈子,在東部冠莖和花枝的反哺雨露下,按照王朝輪迴和格禮序變的軌跡,緩慢地發酵著。
八百里秦川一剷平,南面是秦嶺,北面是苔原和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站在關中平原和渭北旱塬的接茬處,向南眺望是逶迤雄渾的秦嶺山脈,腳下是恰似葫蘆一樣的千里沃野,中間嵌有激盪著洶涌波濤的渭河水帶;極目向北是隱隱約約的帝王陵墓,腳下又是一個平疇的塬峁。深厚的黃土層好像花捲一樣,在褶皺中拉伸。凸起的是塬,凹下的爲川。
千年前的渭北土塬,應該是鬱鬱蔥蔥的溫帶森林。隨著宮闈建造和人口繁衍,秋冬取暖和日常柴火,林線北移。裸露的土層在風雨的沖刷侵蝕及移民的開墾下,峭立的峰頭被慢慢地蝕平,山頭變成了條狀寬闊平坦的塬地,山脊變成了緩坡。
久遠滄桑和凝重的三秦大地,在初冬的光暈中,恰似一個披著羊皮棉襖,勒著羊肚手巾的老人。延河是他的眼線,關中平原是他的嘴脣,秦嶺是他的下巴,莽莽的秦巴山區就像他的脖頸和腮須。北端沉寂的雪就像額頭上的白手巾,黃色縱橫的溝壑恰似老人的額頭和麪頰上的皺紋,渭河兩邊平疇原野上的田禾則是老人嘴巴上的鬍鬚。雖然在自然造化的層面上,關中腹地顯得荒涼深沉和厚重,但是北部的腰鼓和信天游,中部的秦腔和眉戶,南部的商洛花鼓,使得這片土地多彩而富有活力。北部的豪放粗獷和南邊的細膩婉約並蓄於關中大地。
晴空萬里的雨後,咂摸著一袋旱菸,靠在土坡上,向北眺望,媚孃的陵寢就像睡熟的少女,高聳的雙乳和俊俏的臉龐清晰可見。塬上人家將陵墓叫作姑婆陵,示意這裡的人家好多曾經是則天皇帝的孃家人,或者曾經追隨著她。移目東眺,太宗世民的陵墓莊重威儀,與媚孃的陵寢矚目遙望。他用長輩的威嚴瞥著兒媳的輕佻和恣意,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糾結著倫理和情仇恩怨。
降水順著土層滲積,塬下川道水層淺,田野中散佈著水井,天旱時候可以用井水灌溉。塬下人的收成有了一定的保障,日子過得舒坦一些。村子在名稱上多以村或家稱謂,說明這裡由於自然耕作條件優越而較早成型。塬上雖說一馬平川,水層較深,多爲旱地。遇到乾旱少雨的年份,莊稼就會歉收或絕收。老年人講:塬上村落,以村或家稱謂的多爲較早的農家;以堡稱謂的多是舊時關卡要塞;以寨稱謂的多是後來的軍屯人家。
塬上村子的中心,多爲一個澇池,幾條巷子以澇池爲圓心散開。村頭都有一個公用的土壕,農家用架子車將土拉回來,堆放在莊子的後面,曬乾敲碎後,用鐵杴從後牆的開口處丟進院後的茅房裡。人畜的糞便用乾土填蓋,漚成莊稼需要的農家肥。積到一定的時候,農家會用鐵杴翻起,再從後牆的空洞中丟到牆外,按照農時的要求拉到田裡。
千百年的生生不息,村頭的壕取了一層又一層,變得越來越深了。架子車拉土的坡度越來越陡了,路程也越來越遠了。土變成了肥,架子車不斷將農家肥運到田裡,拉糞到田裡的路慢慢有了坡度,並且越來越陡了。村子在坑中,田野的雨水隨著田徑匯流到村裡的澇池。
到渭北塬上的村子看,如果村頭的壕深而陡,通往田野的路遠而坡,說明這個村子時間久遠。塬上的人們倒騰著糞土,伺候著田禾,祈求上天的恩賜,爲了解決吃的問題,辛勞了一輩又一輩。
剛解放的時候,塬上人家大都是三間莊基。隨著五六十年代的生育高峰,老一輩的兄弟分家,用低矮的院牆將莊基分開,變成了又深又窄間半莊子。擡頭看去,順牆而建的廂房的屋檐與牆頭就是一米左右的空間。七十年代初期,兒子們又開始分家,間半莊子又被切割成幾段,有了幾個煙筒。後院的茅房緊張,很難分出誰家的家肥,大門前面開始有了廁所。
塬上人家見面招呼就是一句“吃了沒?”
被問者一句“吃了!”就完成了見面的體恤和客套。
千百年下來,吃始終是塬上人的頭等大事,人們以吃爲中心,維持著種系的繁衍。
塬上人罵人的口頭禪“羞你先人哩!”和“虧了人了!”
這昭示著他們以倫理爲軸心,不能讓先人蒙羞和不能虧人的道德教化。
塬上好像夏天浸在澇池裡老黃牛的脊背,槐樹寨居於脊背的中心。向北是媚孃的陵墓,向南下了坡就是馬嵬坡,那裡埋著楊貴妃。如果以槐樹寨爲軸,南北對摺,楊貴妃正好蜷臥在媚孃的懷中,對著祖母哭訴她孫兒的絕情。
傳說槐樹寨的人家是大唐初定時,隨李淵從山西過來的軍屬。高宗李治東征高麗時,祖上曾追隨過薛仁貴。寨子中間是一個三角形的澇池。東面是一條東西向的巷子,東頭姓衛,中間姓馬,西頭緊挨澇池的姓陳,寨子的人將這條巷子叫作中堡子;澇池的南面也是一條東西向的巷子,全部姓周,就是前堡子;澇池的西北方向是一條南北向的巷子,周姓和馬姓混居,就是後堡子。
寨子的西頭有一條架著橋,嵌在地下深深的明渠。順著渠向西北前行,渠越來越深,盡頭是一座抽水站的機房。中堡子被分成一隊和二隊,前堡子是三隊,後堡子是四隊。四個隊和鄰近村子的八個隊組成了一個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