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夜來得早，蕭府後園的桂樹剛結出米粒大的花苞，風裡便浮起了若有若無的甜香。

蕭承煜立在書齋窗前，手中攥著半塊未燃盡的檀香，青煙在他指縫間繚繞成霧。

案頭的燭火被穿堂風撩得忽明忽暗，將牆上掛著的《江南災情圖》映得明明滅滅——那圖上用硃砂圈出的“鄱陽““饒州“二地，正是三日前陳護院從酒館裡打聽來的“神秘人“提及的地名。

“爺，夫人讓廚房燉了銀耳蓮子羹。“

小廝阿福輕手輕腳推門進來，托盤裡的青瓷碗騰著熱氣，“您整宿盯著地圖，仔細熬壞了身子。“

蕭承煜接過碗時，瞥見阿福袖口沾著星點墨漬。

他心頭一動：“今日府裡可有什麼人來往？“

“回爺，除了送菜的張屠戶、收舊書的劉掌櫃，後巷的貨郎老周來過一回，說是給小少爺送泥人模子。“

阿福撓了撓頭，“對了，傍晚時西市的布莊王掌櫃差人來，說您前日訂的湖綢還沒送到，讓明日去取。“

蕭承煜捏著湯匙的手微微一頓。

湖綢是給蘇挽棠新做的秋衫料子，原說三日後送到，怎會突然延遲？

他放下碗時，瓷勺與碗底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去前院把陳護院叫來。“

陳護院進來的時候，靴底還沾著夜露打溼的青苔。

他將一封皺巴巴的紙條呈上：“爺，這是小的今早從那酒館後巷的垃圾桶裡翻著的。“

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刻意用左手寫的：“蕭狗官賑災貪墨，鄱陽庫銀三十萬兩未入賬，十月初三，城南破廟取證。“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

蕭承煜盯著“鄱陽庫銀“四個字，後槽牙咬得發緊——鄱陽正是此次受災區之一，三日前他剛收到戶部奏報，稱該縣賑災款已全數發放。若這紙條所言非虛，便是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假賬！

“去查查，近三月內有哪些商隊往鄱陽運過銀錢。“

蕭承煜將紙條揉成一團，“再讓張媽去打聽，布莊王掌櫃近日可是接觸過什麼生面孔。“

陳護院領命剛要退下，窗外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蘇挽棠披著月白斗篷站在廊下，發間的珍珠簪子在夜色裡泛著溫潤的光：“承煜，我讓廚房煨了薑茶，你喝了暖暖身子。“她走到案前，目光掃過地上的紙條，指尖輕輕搭在他手背上，“可是又有什麼事了？“

蕭承煜將她攏進懷裡，下巴抵著她發頂：“無妨，不過是些跳樑小醜。“

話雖如此，他卻注意到蘇挽棠攥著他衣袖的手指微微發顫——她向來最怕這些陰私手段。

第二日清晨，蕭府門前便圍滿了人。

幾個穿著粗布短打的漢子舉著狀紙，哭嚎著喊“青天大老爺做主“。

爲首的老者掀開蓋在懷裡的破棉絮，露出腰間一道猙獰的刀疤：“小人張二狗，鄱陽災民！上月縣太爺說朝廷撥了三十萬兩銀子修堤壩，結果堤壩沒見著，工頭卷著銀子跑了！我們找縣衙理論，反被打斷腿......“

蘇挽棠正端著薑茶出來，見狀忙讓阿福扶老者進廳。她接過狀紙時，瞥見末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泥人——那是蕭念前幾日在府裡刻的，當時他還說要送給“災區的小朋友“。

“阿孃，這個泥人是我刻的！“蕭念不知何時從花園跑過來，踮著腳趴在廳門口，“張爺爺，你是不是拿到我刻的泥人了？“

張二狗愣了愣，突然跪下來給蕭念磕了個響頭：“小少爺心善，小人記著呢！那泥人我揣在懷裡，捱打的時候都沒捨得扔......“

蕭承煜捏著狀紙的手青筋暴起。

鄱陽知縣上週還派快馬送來“災情已控“的捷報，原來竟是彌天大謊！

他轉向陳護院：“去刑部調鄱陽知縣的卷宗，再讓錦衣衛暗中查訪那幾個運銀的商隊。“

“爺，還有一事。“陳護院壓低聲音，“昨夜城南破廟被人放火燒了，守廟的老和尚說，前日有個戴斗笠的男人在廟後牆刻了字，像是'十月三，取證據'。“

蕭承煜的瞳孔驟然收縮。

十月三，正是紙條上寫的“取證據“的日子。

他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去查查，最近有哪些人與鄱陽知縣有書信往來。“

入夜時分，蕭府書房裡的燭火一直亮到三更。

蘇挽棠坐在他對面，替他熨平皺了的官服。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吆喝在巷子裡迴盪。

“你看這個。“蕭承煜展開一封從鄱陽截獲的信，信紙邊緣沾著暗褐色的痕跡，“鄱陽知縣與戶部員外郎周啓年有舊，信裡提到'三十萬兩銀子已通過漕運轉至揚州鹽商'。周啓年是先皇潛邸舊人，上月剛升了戶部侍郎......“

蘇挽棠的手指撫過信紙上的字跡，忽然擡頭：“你說，這些人會不會聯合起來？周啓年負責覈對賑災款，鄱陽知縣做假賬，揚州鹽商藏銀子——他們怕你追查到底，所以要先下手爲強。“

蕭承煜握住她的手：“所以我才更要查個水落石出。“

他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的玉鐲，那是當年他迎娶她時送的，“阿棠，明日你陪我去一趟戶部。周啓年的賬本，我倒要看看是怎麼做的。“

蘇挽棠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對了，蕭念今日在花園裡刻了新泥人，說要送給'抓壞人的阿爹'。還有小滿，非鬧著要跟著去戶部，我哄了半天才肯留在家裡。“

燭火映著她眼角的細紋，蕭承煜心中一軟：“等風波過了，我帶他們去城外放風箏。“

第二日清晨，蕭承煜與蘇挽棠剛走到戶部門口，便見幾個錦衣衛押著個戴枷的犯人出來。

那犯人看見蕭承煜，突然瘋了似的掙扎：“蕭大人！我是被冤枉的！是周侍郎逼我做的假賬！“

人羣頓時騷動起來。蘇挽棠下意識護住蕭承煜，卻被他輕輕推開。

他上前一步，抓住犯人手腕：“說，三十萬兩銀子去了哪裡？“

“揚州......揚州萬鹽商號......“

犯人話音未落，斜刺裡飛來一支冷箭！蕭承煜反應極快，側身將蘇挽棠護在身後，箭簇擦著他的肩甲劃過，在青石板上濺起火星。

“有刺客！“陳護院大喊著撲過來，與刺客纏鬥在一起。

混亂中，蕭承煜看見街角閃過一抹藏青色衣袖——那是戶部侍郎周啓年身邊的長隨常穿的料子！

“拿下那個穿藏青衫的！“蕭承煜厲聲喝道。

錦衣衛迅速包抄過去，刺客見勢不妙，抽出腰間短刀便要自刎。

蘇挽棠眼疾手快，抄起地上的銅痰盂砸過去，正中刺客手腕。

短刀噹啷落地，刺客被按倒在地，臉上蒙著的黑布也掉了，露出半張染著毒瘡的臉。

“帶回去嚴加審問！“蕭承煜扯下披風裹住蘇挽棠，見她鬢髮散亂，眼底滿是驚惶，卻仍強撐著替他拍去肩上的塵土，“你沒事吧？“

“我沒事。“蕭承煜將她護在馬車上，“倒是你，受驚了。“

蘇挽棠搖頭，望著他被箭簇劃破的肩甲：“疼嗎？“

“不疼。“蕭承煜握住她的手，“比起那些在洪水裡丟了性命的百姓，這點傷算什麼。“

馬車駛回蕭府時，蕭念正蹲在門口等他們。他懷裡抱著新刻的泥人，看見父親肩上的傷，眼眶立刻紅了：“阿爹，疼不疼？我給你吹吹。“

蘇挽棠蹲下來，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阿爹是大英雄，這點傷不算什麼。“她轉頭對小滿說：“小滿，去把廚房的桂花糕拿來，給阿爹補補身子。“

小滿蹦蹦跳跳跑進去，蕭念卻拽住蘇挽棠的衣角：“阿孃，我剛纔在花園裡挖到這個。“他從口袋裡掏出塊鏽跡斑斑的銅牌，“上面刻著'鄱陽庫'三個字。“

蕭承煜接過銅牌，只覺心跳漏了一拍——銅牌內側刻著“萬“字，正是揚州萬鹽商號的標記！看來那犯人說的是實話，三十萬兩賑災銀，果然是通過周啓年之手，進了鹽商的腰包。

“阿念真乖。“蕭承煜將銅牌收進袖中，“今晚阿爹給你做糖蒸酥酪。“

是夜，蕭府書房裡燈火通明。

蕭承煜將鄱陽知縣的供詞、周啓年的往來信件、銅牌等證據一一攤在案上。蘇挽棠替他磨墨，看著他筆走龍蛇地寫著奏摺，忽然輕聲說：“承煜，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人的背後，會不會還有更大的勢力？“

蕭承煜筆尖一頓：“你是說......“

“福王舊部雖被一網打盡，但朝中總有些不甘心的。“蘇挽棠望著他案頭的《江南災情圖》，“此次水災，他們或許想借機動搖你的地位，甚至......“她沒有說下去，但蕭承煜明白她的意思——動搖的是他與陛下的君臣互信。

“無妨。“蕭承煜將奏摺封好，“我明日便遞給陛下。就算他們手段再狠，只要心中有百姓，有陛下，便無所畏懼。“

蘇挽棠靠在他肩頭，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忽然笑了：“你呀，總是這樣。“

窗外，桂樹的香氣愈發濃郁。

蕭念在花園裡跑來跑去，手裡舉著新刻的泥人，嘴裡喊著：“阿孃！阿爹！看我刻的大英雄！“

小滿跟在他身後，舉著塊桂花糕：“阿爹吃！甜的！“

月光透過窗櫺灑在書案上，將“國泰民安“四個字照得發亮。

蕭承煜望著這一幕，只覺心中暖意融融。

他知道，前方的路或許依舊佈滿荊棘，但只要有蘇挽棠在身邊，有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容，他便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一切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