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著槐花香鑽進垂花門時，蘇挽棠正立在廊下看小丫鬟往廊柱上掛新燈。
竹篾骨架覆著湖藍紗絹，燈穗子是用她前日繡剩的並蒂蓮絲線編的，在風裡晃出細碎的光。
“阿姊！“
蘇若瑤提著裙角從角門跑進來，鬢邊的珍珠步搖亂顫，手裡還攥著半塊沾了糖霜的杏仁酪：“張嬸說新制的蜜棗餡兒最妙，你嚐嚐——哎，慕容姐姐的馬車！“
話音未落，青幔馬車已停在二門處。車簾掀起半角，露出一截藕荷色裙裾，接著便見慕容月扶著丫鬟的手下來。
她穿月白纏枝蓮暗紋衫子，外罩淺綠蹙金褙子，鬢邊斜插一支翡翠纏枝槿花簪，正是蘇挽棠去年生辰時送她的那支。
“月姐！“蘇若瑤歡呼著撲過去，被慕容月笑著接住，袖中滾出顆蜜餞：“給你留的，可算等到你們平安回來了。“
蘇挽棠上前見禮，指尖觸到慕容月手腕時微微一頓——那裡繫著條茜紅色絲絛，正是前日在福王府暗衛身上見過的飛魚紋暗繡。“月姐這是......“
“噓。“慕容月擡手掩住她的脣，目光掃過廊下掛著的燈籠，又落在她頸間未消的淡紅指痕上，“我昨兒從宮裡出來，聽說三日前城郊遇襲的事了。“她壓低聲音，“陛下讓我來問問，可是福王世子？“
蘇挽棠心頭一緊。昨日蕭承煜已去應天府遞了匪徒供詞，卻未提福王世子名諱，只說是“江湖匪類“。原來宮裡早有風聲。
“進來說。“她引著慕容月往正廳去，蘇若瑤蹦跳著跟在後面，懷裡還抱著抄了一半的《金剛經》。
正廳裡燃著沉水香，案上擺著茶盞，蕭承煜正與蘇挽棠的父親蘇大人說話。
見慕容月進來，蘇大人起身拱手：“月娘來了。“
“蘇伯父。“慕容月福了福身，目光落在蕭承煜腰間——那裡懸著柄玄鐵劍，劍鞘是新換的，雕工卻比從前粗糲幾分，“聽聞承煜哥哥也受了傷？“
蕭承煜正給蘇大人奉茶，聞言擡頭，耳尖微燙：“皮外傷，不礙事。“
蘇大人嘆了口氣，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那夥匪徒招了，是福王世子暗中豢養的死士。前日在北境，老夫截獲福王與漠北可汗的密信，他竟想用邊境二十城的糧草換兵甲......“他攥緊茶盞，指節發白，“若非你們遇襲，我還不知這逆子竟把爪牙伸到了京城。“
慕容月伸手按住蘇大人的手背：“伯父莫急。昨兒陛下已命鎮北將軍率三萬大軍駐守雁門關，福王的糧草船剛出運河就被扣下了。“她轉向蕭承煜，“承煜哥哥的傷，可要請張太醫再瞧瞧？“
“不必。“蕭承煜低頭抿茶，“不過擦破了皮。“
蘇若瑤忽然從蘇挽棠身後探出頭：“慕容姐姐，你走的時候我還沒抄完《金剛經》，現在抄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了！“她捧著經卷跑到慕容月面前，“你瞧，阿姐說要把經文抄百遍，不是爲了刻在樹上，是爲了記住光明會驅散黑暗......“
慕容月接過經卷，指尖撫過蘇若瑤抄的字跡——雖有些歪扭，卻一筆一畫都用了力。
末了一頁夾著片乾枯的銀杏葉，是前日在寺裡撿的。
“阿瑤抄得真好。“她笑著說，“前日在慈寧宮，太后娘娘還問起你呢，說你抄的經文送去大覺寺，老和尚看了直合掌。“
蘇挽棠給慕容月倒了茶，目光落在她鬢邊的槿花簪上：“這簪子......“
“是母妃留下的。“慕容月輕輕撫過簪身，“她臨終前說，若有一日我能遇到真心待我的人，便把這簪子贈他。“她擡眼望向蕭承煜，“前日在應天府外，我見承煜哥哥替挽棠擋刀，那柄劍舞得......“她頓了頓，耳尖泛紅，“倒比當年在演武場更利落了。“
蕭承煜耳尖更紅，端茶盞的手微抖，茶水濺在案上：“月娘莫要亂說。“
蘇若瑤歪著頭看他們，忽然拽了拽蘇挽棠的衣袖：“阿姊，慕容姐姐和承煜哥是不是有話要說？我去張嬸那兒看杏仁酪！“說完便跑了出去，裙角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的經卷嘩嘩作響。
蘇挽棠望著慕容月，輕聲道：“月姐，你今日來......“
“我是來送東西的。“慕容月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打開來是支翡翠步搖，“前日在宮裡，皇后娘娘說你那支並蒂蓮簪子斷了，讓我送這個給你。“她將步搖插在蘇挽棠鬢邊，“這翡翠是雲南進貢的，最是養人。“
蘇挽棠摸著步搖上的流蘇，忽然想起那日遇襲時，發間的並蒂蓮帕子被風吹起，露出耳後的墨痕。原來慕容月都看在眼裡。
“對了，“慕容月像是想起什麼，“昨日我在朱雀大街遇見王姨娘，她說府裡的老梅樹開花了。“她壓低聲音，“王姨娘說，她前日替你收拾屋子，從妝匣最底層翻出個錦囊，裡面是......“
“是母親給我的平安符。“蘇挽棠接口道，“那年我隨父親去江南，母親怕我暈船，特意去寒山寺求的。“她摸了摸頸間，“許是遇襲那日慌亂，掉了也沒察覺。“
慕容月點頭：“王姨娘說那錦囊裡還裹著張紙條，是母親的字跡。“
蘇挽棠心頭一震。母親的遺物她向來收得仔細，怎會有紙條？
“我替你收著了。“慕容月從袖中取出張泛黃的紙，展開來，上面是蘇夫人的筆跡：“若有一日遇險，莫要慌，承煜在。“
廊下忽然傳來腳步聲，蕭承煜端著藥碗進來：“張太醫說，你這傷得喝三日的藥。“他將碗遞給蘇挽棠，又瞥了眼慕容月手裡的紙條，喉結動了動，“是......夫人的字跡？“
蘇挽棠接過藥碗，苦澀的藥汁滑入喉嚨，卻有一股暖流漫開。她望著蕭承煜，他眼底的關切比那碗藥更燙。
“阿瑤！“張嬸的聲音從院外傳來，“杏仁酪熬好了，快來嚐嚐！“
蘇若瑤舉著個小瓷碗跑進來，舀了滿滿一碗遞給慕容月：“慕容姐姐你嘗，加了新曬的桂花！“
慕容月喝了一口，眼睛彎成月牙：“比去年的還甜。“
蘇挽棠望著她們，忽然覺得這滿院的槐花香、沉水香，還有杏仁酪的甜，都是歲月最珍貴的饋贈。她轉頭看向蕭承煜，他正幫蘇若瑤擦嘴角的糖漬，動作溫柔得像在對待最珍貴的寶物。
“對了，“慕容月忽然想起什麼，“昨日宮裡還傳來消息，福王世子昨日在牢裡發了瘋，說福王要對他下毒。“她壓低聲音，“陛下已經命人徹查福王府的賬本，不出半月，定能揪出他私通漠北的證據。“
蕭承煜放下茶盞：“如此最好。“
蘇大人撫須點頭：“國難當頭，總得有人守著這江山。“他看向蕭承煜，“承煜啊，你與挽棠的親事，我和你伯母商量著，等福王的事了了，便挑個好日子......“
“伯父！“蘇挽棠紅著臉打斷他。
蕭承煜卻起身拱手：“伯父說的是。我與挽棠，本就該生死與共。“
慕容月笑著起身：“我該回宮覆命了。“她走到門口，又回頭道，“阿瑤，明兒來我宮裡，我教你做荷花酥。“
蘇若瑤歡呼著追出去：“好呀好呀！慕容姐姐等等我——“
夕陽的餘暉透過廊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影。蘇挽棠望著慕容月與蘇若瑤的背影，又看向身邊的蕭承煜，忽然覺得，所謂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在前面擋著風雨，有人在身邊遞著熱湯，有人把最珍貴的承諾，藏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裡。
“阿挽。“蕭承煜輕輕握住她的手，“明日我陪你去看母親。“
蘇挽棠點頭，將他的手貼在臉上。風掀起她的鬢髮，露出那支翡翠步搖，流蘇在風裡晃啊晃，像極了那年江南的雨，溫柔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