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姐姐!甘棠姐姐!”攸兒氣喘吁吁跑進(jìn)了繡院。
老遠(yuǎn)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但甘棠沒有停下手中的繡活兒。昨兒瑞姑姑交代時就指明瞭的,賢妃娘娘緊趕著要在端午節(jié)用的。攸兒年紀(jì)小,幫不了什麼忙,甘棠只好緊趕慢趕,希望不要到時交不了差。捱罵事小,得罪了賢妃娘娘那就麻煩大了。
攸兒進(jìn)了繡房,沒再大聲嚷嚷,躡手躡腳繞過了幾位繡娘,來到甘棠的繡架旁。
“甘棠姐姐,聽說安親王的寶麓郡主進(jìn)宮了。”
“是嗎?”甘棠嘴裡說著話,手中的繡針並沒有停下。這位賢妃娘娘素喜桃花,桃花看似簡單,可要繡出桃花白中泛粉、粉中帶紅的嬌豔,實(shí)屬不易。若能假以時日,細(xì)細(xì)繡來,倒也能搪塞一番。不過一則時間不允許,二則且是最重要的,“一朵花太過嫵媚,會被掐頭的。”甘棠孃親言猶在耳。
“姐姐,你不去看看這未來的皇后嗎?”攸兒急切地附在甘棠的耳邊說。
“這種話怎能亂講!”甘棠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你呀!我就瞧不起你這膽小怕事的樣子。我自己去。”攸兒說罷扭身就走。
甘棠看著她的背影,苦笑著搖了搖頭。想她和自己同年進(jìn)宮,年紀(jì)還比我小兩歲,若在家中合該是偎在孃親的懷中撒嬌耍賴地享福,卻遭遇父親獲罪,家破人亡,自己也被充入宮中爲(wèi)奴。好在攸菊性子還活潑,平日裡看去不甚以己爲(wèi)苦,只在父親的忌日找一僻靜之地偷偷地祭拜一下,別無他樣。
終於到了晌午,該用飯了。早有幾位當(dāng)班的繡女領(lǐng)了飯來,在西廂擺起了碗箸。看看繡布,第一朵桃花只剩花蕊了,晚飯前應(yīng)該可以完成。甘棠把將用的幾根粉白、緋紅絲線抽取出來,放於繡案上,急忙出了繡房。
等甘棠洗完手來到西廂,瑞姑姑已然坐下了。急忙臉帶歉意,兩手放於腰側(cè)福了一福。
“過來吧。”瑞姑姑倒沒有責(zé)怪,想是看在甘棠爲(wèi)娘娘繡花的面子上吧。
甘棠走到桌前自己的位置上,端起碗,悄悄斜了一眼,發(fā)現(xiàn)攸兒已經(jīng)站在那兒吃著了。見甘棠瞧她,眨眨眼,笑了笑。
“甘棠。”
聽得瑞姑姑叫,甘棠急忙放下碗筷,退後一步,垂下眼,低低答到:“是。”
“賢妃娘娘憐你辛苦,這碗蓮子羹是賜你的。那裙襬這兩日是必須完工的。”
瑞姑姑的聲音裡有慈愛,又有一絲毋庸置疑。
“甘棠明白。”
瑞姑姑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吃吧。”
晚上,經(jīng)瑞姑姑恩準(zhǔn),甘棠又趕了一陣活兒,算計著再兩天能完工,這才吹了燈,回到睡房。
稍做洗漱,輕輕爬上大炕,剛躺下,就聽得有人低聲喚:
“甘棠姐姐,要睡了嗎?”
“想說什麼?”甘棠伸出手去,幫攸兒掖掖被角。雖說端午將到,這晚上還是讓人覺著冷。
“我見著寶麓郡主了。”
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絲激動。不過說了一句就停下了,想是希望甘棠能央求她講講。她的眼睛在黑夜裡顯得愈加的光亮了。甘棠記得家裡的廂妹妹也有這樣的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小嘴囁嚅著,冒出一句話來:“三姐姐送我的荷包又丟了。”那時的她還小,是不曉得身份的尊卑的。她是嫡出,甘棠是庶出,中間隔了很厚的一道牆呢。
攸兒見甘棠沒搭理她,悶哼了一聲,翻過身去了。
甘棠笑著推推她的肩膀,“想說什麼呀?”
攸兒鼻裡“哼”了一聲,到底轉(zhuǎn)過了身。
“我在玉圈門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有一行人過來,打頭兒的幾個眼見著不是宮服,我就料定了是新來的寶麓郡主。我轉(zhuǎn)到那幾塊大玄石後面,把她看了個清清楚楚。”攸兒又閉住了嘴,看甘棠問是不問。
甘棠摩挲著她手上帶著的掐金絲銀手釧,笑著說:“講吧。”
“我估摸著你想聽吧,還故意給我添堵。”攸兒就勢輕輕擰了甘棠的胳膊一下,又往被裡縮了縮。
“她身量不大,個頭和我一般。氣度豐雅,不愧是王府裡出來的,到底和這個不一樣。”攸兒伸出兩個手指,在甘棠眼前晃了晃。甘棠深知她指的是樑妃。樑妃宮女出身,身份低賤,當(dāng)今皇上位列普通皇子時,她便隨侍左右,深得寵信。雖說竟比皇上年長近十歲,卻因前幾年連誕兩位公主,終被冊封爲(wèi)德妃。
“她的頭側(cè)插著一支景福長綿簪,看上去倒比那日裡賢妃娘娘戴的那支光彩些。”
攸兒話音漸漸低了下來,一會兒睡著了。
甘棠卻翻來翻去,總也不能入睡。恍惚間,覺得孃親正在給自己梳頭,“我的兒,想梳個什麼樣式?”外面太陽正好,照在西廂房醬紫色的窗櫺上。“沈姨娘該糊糊窗紙了。”淡土黃色的窗紙翹起了邊兒,風(fēng)兒一吹,呼呼地響。
“又在想小畫兒了。不對,應(yīng)該叫歷兒了。”娘開始給自己編小辮了,這樣再編成大辯,時間長了也不會鬆散、起毛。本來用頭油最好,一月的份利卻又那麼少。有時相鄰的沈姨娘送些,說是眼看著季兒一日日地大了,辮兒亂亂的不成樣子。娘有時收,有時不收,“說不定老爺又想起她來,用的著的。”
沈姨娘原有個女兒,是同大夫人的三女兒一月出生的。沈姨娘沒有其他子女,所以對這個小畫兒格外地看重。只要從西廂的窗下走,就能聽見她給小畫兒哼歌兒。嗓子啞啞的,又愛走調(diào)兒,常讓人忍俊不禁。
可惜的是,還沒出滿月,趕巧兒碰上大夫人的三女兒夭了。大夫人派了奶孃來,說是抱小畫兒去讓嫡母瞧瞧,誰知就再沒回來。
沈姨娘掙脫了甘棠孃的手,跑到正室給夫人下了跪,不成,被攆出來。又在院裡跪了一晚上,到最後還是老爺叫了僕役把她架了回來。
甘棠娘給她端去一碗麪,甘棠躲在孃的身後,就看見沈姨娘木木地躺在牀上,兩眼呆呆的,卻是沒有眼淚。甘棠娘自去勸慰姨娘,說些“總還是一地兒住著”的話。
甘棠在一旁瞥見了梳妝檯上的一支紅寶石串米珠簪花,擱在小巧的點(diǎn)彩粉盒上,心裡暗想:這就是父親前幾日譴周嬤嬤送來的簪花吧。那幾粒碎碎的紅寶石嬌豔如血,在陰暗的屋子裡靜靜散發(fā)著暗黑的色彩。
後來的日子裡,夫人間或準(zhǔn)沈姨娘去見一見小畫兒,瞧著沈姨娘抱孩子的癡樣子,又改了主意,連門都不讓進(jìn)了。過了幾日,更索性改了名字,叫“歷兒”。
這次沈姨娘沒再去爭,整日裡拿著那支簪花不言不語。日子長了,父親再沒有進(jìn)過西廂房。
只是母親空閒下來去坐一坐。兩個婦人對坐著,不言不語,有時一聲長嘆。
奇怪的是,沈姨娘在打扮上不再留心,獨(dú)把那支簪花戴在髮髻。紅紅的寶石逼襯著沒有一絲血色的銀盆臉兒,越發(fā)得雪白。
沈姨娘見甘棠在跟前,就喚到身邊,理一理亂了的盤髻,最後兩隻瘦長的手捧著甘棠的臉蛋兒,盯著她的眼睛看,嘴裡喃喃道:“像極了,像極了,一雙星星眼兒,星星眼兒。”
那雙手真涼啊,涼得趕得上新汲的井水。卻又使勁地?fù)u晃起來:
“姐姐,姐姐,快起來!”
甘棠使勁地睜開眼睛,是攸兒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姐姐今天怎麼醒得遲了?我把洗臉?biāo)即蛄藖恚饷嫦掠昴兀@手都冰了。”
甘棠湊到窗口,可不是,雨不大,卻密得很。要不是那幾棵盆石榴兒發(fā)了芽,真像是深秋呢。
甘棠急忙地洗漱了,思量著趕在早飯前,到繡房繡一陣子。
“你也別閒著,前日裡不是吵著讓我教你做粉嘛,去問外膳房的李公公要二兩新米。要是公公不在,你就回來,別在那兒糾纏。要在,帶句話給他:那花樣兒過兩天帶來,趕著娘娘的活兒呢。”甘棠在頭頂隨便挽了一個髻,插了一支骨簪,借攸兒的手喝了一口水,匆匆去了。
等到吃飯,也沒見攸兒回來。只好向瑞姑姑撒謊,說派了她和個姐妹到敬事房要皂莢仁去了,想是沒有現(xiàn)成的,忙著剝皮呢。
瑞姑姑沒再追問,只說了句:“她也該在針線上儘儘心了。”轉(zhuǎn)身走了。
甘棠舒口氣,在繡架前坐下,開始繡一個骨朵兒。
此時,是繡房裡最安靜的時候。偶爾,聽得見幾位繡娘因著用色的不同小聲咕囔,瑞姑姑就停下手中的活兒,慢慢走過去做個評斷。順便再到每個繡架前看看進(jìn)度,或是小聲訓(xùn)斥,或是點(diǎn)頭微笑,這是繡娘最緊張的時候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