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哪裡!?”
聽到劉樹義的話,程處默先是一愣,繼而便一臉驚喜的看著劉樹義。
杜英那雙琥珀般的眼眸,也露出一抹意外。
她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聽杜構講述了此案的情況,知道此案有多麼困難,也知道劉樹義目前掌握的,只有這麼兩顆頭顱。
即便她能幫助劉樹義驗屍,最多也只能驗出生前傷與死後傷罷了,再無其他收穫。
這麼一點幫助,真的能讓劉樹義直接查到作案之地?
劉樹義當真如兄長說的那樣斷案如神?
她不由好奇的看向劉樹義。
劉樹義沒有耽擱,直接道:“長安城的輿圖,有嗎?”
“有!我這些天率兵搜查息王屍首,正好一直攜帶著輿圖。”
一邊說著,程處默一邊將手伸進了鎧甲裡,翻找了一下,便掏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布帛。
將布帛打開,便見上面標註的是長安城的坊市、街道,以及一些重要的建築名字。
劉樹義接過輿圖,將其平鋪在另一張桌子上。
然後道:“趙成易的宅邸在哪?”
程處默忙擡起手,指著宣陽坊東側的一處院落,道:“這裡。”
看著輿圖上的位置,劉樹義繼續道:“昨夜你是什麼時候到的趙府?發現趙成易妻兒不見後,是否立即命人沿街搜查?”
程處默道:“你把趙成易揪出後,我先將其送到了刑部大牢,然後便立即去了趙府,抵達趙府的時間,差不多快丑時了。”
“在發現趙成易妻兒消失後,我也立即命人沿街去追了,想著若是她們剛走不久,或許還能追到。”
劉樹義微微點頭,程處默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合情合理,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而他能預料到,就代表兇手也能預料到。
所以……
他雙眼幽深的看著輿圖,忽然伸出手,指著輿圖上的幾個坊,道:“務本坊、崇義坊、長興坊、親仁坊和安邑坊,這幾個坊內,可有破敗的廟宇或者道觀?”
“這些坊?”
程處默等人向輿圖看去,便見劉樹義所說的坊,都緊挨著宣陽坊。
杜構眸光微動,若有所思道:“你是懷疑兇手把趙成易的妻兒帶到了這些坊裡?”
程處默一聽,連忙看向劉樹義。
杜英清澈清冷的視線,也落在了劉樹義身上。
劉樹義沒有隱瞞,道:“昨夜我是亥時二刻左右,被周墨闖進宅邸抓捕,而後命人去叫把已經下值回府的戶部官員叫回戶部的。”
“算算路程與時間,趙成易知曉自己要去戶部的時間,大概要在亥時五刻左右。”
“也就是說,即便他立即讓他的妻兒離開,也得亥時五刻之後。”
“而程中郎將是不到丑時到的趙府,那時趙成易妻兒已經消失不見,滿打滿算,趙成易妻兒逃跑的時間,只有一個時辰零三刻鐘。”
“再之後,程中郎將命人沿街追查,這種情況下再趕路,暴露的風險極大,更別說還要帶著弱女子和稚童趕路,危險程度只會更大。”
“兇手不想自己被連累,絕不會冒著這樣的風險,而在金吾衛滿長安城大街搜查時,唯有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不隨意走動,才能安全。”
“所以,我們只需要估算出一個時辰零三刻鐘的時間內,一個弱女子帶著孩子,能夠走出的距離,就能將她們的藏身範圍圈定出來。”
“原來是這樣!”程處默一臉明白了的樣子。
可杜構聽著劉樹義的話,卻是蹙眉道:“一個時辰零三刻鐘,這時間不算短,若趙成易的夫人一直前行,不曾停歇,也是有機會穿過兩個坊的距離吧?我們是不是應該把範圍再擴大到更遠一些的坊?”
程處默想了想,也不由點頭:“還真是,如務本坊、崇義坊,這些坊佔地不大,一個多時辰,若不停腳,的確是能穿過去的。”
誰知劉樹義聽著兩人的質疑,只是淡淡問出了一個問題:“你們所說的腳程,是白天的腳程吧?”
“白天?”
程處默還沒明白劉樹義這個問題的關鍵,杜構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倏地一變。
“我竟是忽略了這一點!”
他目光閃爍,似乎在計算著什麼。
旋即,他看向劉樹義,臉色有些發白道:“確實,她們不可能穿過務本坊、崇義坊,去往更遠的坊。”
“什麼?”
程處默更懵了:“爲何?你剛剛不還說能行嗎?怎麼突然就不行了?”
這時,一直安靜傾聽的杜英忽然道:“因爲夜晚光線很暗,看不清路,人的步伐會比白天慢。”
“也因夜晚有宵禁,路上還有巡邏的金吾衛以及更夫,她們不僅要走路,還要時刻防備著可能出現的人,防止自己被發現,躲躲藏藏,走走停停,速度只會更慢。”
“而且,宵禁之後,各個坊門也都會關閉,想要無聲無息到達另一個坊,並不容易,穿過一個坊,已經很難了,再想穿第二個,只會更難,暴露風險大增。”
劉樹義聽著杜英條理清晰的話,不由點頭讚歎:“杜姑娘聰慧。”
杜英卻是認真道:“遠不如你,沒有你的提示,我不會這麼快想到這些。”
這姑娘性格雖有些冷,卻也坦率率直。
劉樹義笑了笑,道:“正如杜姑娘所言,夜晚有諸多因素的限制,根本就不能用白天的腳程,來算計夜晚的腳程。”
“而且更重要的是……”
他看向幾人,道:“我們根本不能用一個時辰零三刻鐘來計算,對趙成易妻兒來說,她們真正所用的時間,只會更短,或許一個時辰都未必有。”
“畢竟……”
他意味深長道:“她並不確定她的夫君,什麼時候會被抓,也就不確定什麼時候會有人來追捕她。”
“所以,她只能以最短的時間,藏到一個她,或者兇手認爲最安全的地方。”
“這樣來計算的話,去到相鄰的坊,就是她們所能抵達的極限了。”
程處默徹底恍然:“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那般篤定!還是你想的周到。”
“不過……”
他視線看向輿圖,道:“東市和平康坊也挨著宣陽坊啊,你爲何不考慮它們呢?還有,你爲何就確定她們一定離開了宣陽坊,萬一她們就藏在宣陽坊呢?”
劉樹義很欣慰程處默也會動腦了,他說道:“東市商人衆多,魚龍混雜,遠不如其他坊安寧,平康坊是青樓聚集之地,人氣興旺,夜晚不睡之人很多。”
“去到這兩個坊,要麼自身可能有危險,要麼被人發現的可能性更高,換做是你,你會選擇它們嗎?”
“這……”
程處默想了想,點頭道:“確實不會選。”
“至於爲何不在宣陽坊?”
劉樹義道:“兩個原因。”
“第一,你發現她們不見後,最先搜查的肯定是宣陽坊,而且一定會比其他地方更加仔細,她們藏在宣陽坊被發現的概率更高。”
“而第二,則是我知道……”
他眸光微閃,緩緩道:“宣陽坊內,皆是高官貴族居所,沒有任何破敗荒廢的寺廟和道觀。”
“破敗荒廢的寺廟與道觀?”
程處默這纔想起劉樹義最先詢問他的話,他不解道:“你爲何要找寺廟與道觀?你的意思是,她們昨夜難道藏在了這裡?”
杜構和杜英也都好奇的看向劉樹義。
“這個啊……”
劉樹義視線落在了清麗出塵的杜英身上,道:“還是多虧了杜姑娘的幫助。”
“我?”杜英挑眉,彷彿冰山雪蓮被風吹動,起了漣漪。
劉樹義點著頭:“杜姑娘告訴我,趙成易娘子在生前受了不輕的傷……”
杜英頷首,這確實是她驗屍驗出來的結果。
“我們不去猜測趙氏的傷,是她與兇手搏鬥產生的,還是被單純毆打造成的,我們只需要知道一點……”
他與杜英的視線相交:“那就是她不是被一下殺死的,她在死亡之前,必有發聲的機會!”
之前劉樹義就曾推測過,趙氏提前察覺到了兇手的殺機,所以纔有死時的那種飽含怨念的複雜神情,但那畢竟是推測,沒有實際證據做支撐。
而現在,有了杜英的驗屍結果,他終於徹底可以確定。
“有發聲的機會,眼見自己的兒子被殺死,她不可能毫無反應,還替兇手藏著聲音,所以她必會大喊大叫,這種情況下,如果她是藏身在百姓聚集的宅邸附近,不可能沒有人聽到。”
“兇手動手,也不可能不考慮這種暴露的風險,所以她們藏身之地,定是遠離民宅之處。”
“至於爲什麼會是破敗的道觀與寺廟……”
他又看向杜英,笑道:“還是杜姑娘給我的提示。”
杜英微怔,自己幫了劉樹義這麼多忙嗎?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什麼。
“香灰?”
劉樹義點頭:“我在趙氏的頭髮上,發現了灰色與藍色的這種粉末。”
說著,他又捻起了一些粉末,道:“灰色的是灰塵,藍色的如趙姑娘所言,是香灰。”
“我們再去看趙成易的兒子。”
劉樹義又引導衆人看向另一顆頭顱,道:“趙成易兒子仍舊梳著稚子髻,髮絲都沒有怎麼混亂,頭髮上僅僅只有些許灰塵,與他的孃親的披頭散髮,滿頭灰塵與香灰完全不同,這……”
他看向衆人,聲音忽然低沉了幾分,道:“說明什麼?”
“什麼?”程處默心裡一緊,下意識說道。
杜構眉頭緊皺,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可又感到模糊,抓不住關鍵。
劉樹義沒有吊衆人胃口,深吸一口氣,道:“說明趙氏頭髮上的東西,就是在她們被殺之地沾上的……”
“如果說,她們被殺之後,砍下了腦袋之後,在送到我們手裡之前,還被帶到過其他髒亂之地,那就不該只有趙氏的頭髮沾滿了髒污,其子卻乾乾淨淨……兇手沒有必要,對砍來的兩個腦袋,還區別對待。”
“所以,兩者之間唯一有差別的地方,就只能是在他們被殺之地造成的!”
“而從趙氏臉上的生前傷痕可以知道,她與其子唯一區別,就是其子是被瞬殺,而她與兇手搏鬥,或者被毆打過。”
“故此,通過她的經歷,我們便基本可以推測出,她頭髮上的灰塵與香灰,應就是與兇手搏鬥,或者被兇手毆打時,不小心撞到了有如香爐的東西,纔會沾上香灰!至於灰塵……連被瞬殺的稚子都沾了一些,那她們所處之地,必然灰塵極多,是厚厚的一層,藉此也能推斷,那裡必然是沒有人居住,且常年沒有被人打掃。”
“因此,結合灰塵與香灰,還有遠離民宅的雙重條件,符合這些的……”
他看向衆人,緩緩道:“也就只有破敗的寺廟或者道觀了。”
隨著劉樹義聲音的落下,驗屍房內頓時寂靜下來。
衆人都怔怔的看著劉樹義。
杜構其實也想過香灰與灰塵代表著什麼,可他卻沒有如劉樹義這般,邏輯縝密,條理清晰,將方方面面都思慮周全,互相可爲驗證。
他懷疑道觀與寺廟,只是根據香灰這個表面線索,去賭,去碰運氣。
可劉樹義,完全不同。
那是將表面的線索,抽絲剝繭到真正的內核,使得推測與驗屍結果首尾相連,這種情況,就不可能會有錯誤。
他不由嘆息道:“我不如你啊。”
杜英看向劉樹義的眼眸,也不禁閃過驚豔之色。
她之前在聽兄長講述劉樹義昨晚的表現時,多少還有些懷疑兄長是否誇大了劉樹義的本事。
現在看來,是自己狹隘了。
眼前這個年輕俊秀的男子,果真厲害。
這份抽絲剝繭的能力,她從未在任何其他人身上見過。
程處默更是點頭如搗蒜,他終於什麼都明白了:“劉主事,還是你聰明,一下子就判斷出了這些!如果我昨晚有你這腦子,也許兇手就來不及殺人了!”
杜構和杜英對視了一眼,也都點頭。
確實,以劉樹義的本事,但凡昨晚去搜查的人是劉樹義,也許眼前桌子上的這兩條人命,就有活下來的希望。
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劉樹義不喜歡談什麼如果,他直接拿起輿圖,轉身就向外走:“與其爲過去發生的事後悔,不如抓緊時間,找到兇手!”
程處默連忙重重點頭,跟了上去:“沒錯,抓到兇手才最重要!”
杜構也追上了劉樹義,思索之後,道:“這些坊內,符合你條件的,只有兩處。”
“一個是宣陽坊南部的親仁坊,那裡有一座破敗的廟宇,去年五月,那裡突遭大火,燒死了不少僧人,因那裡死了不少人,周圍人都覺得怨氣較重,便很少有人去那裡了。”
“另一個是西側的崇義坊,那裡有一座不大的道觀,玄武門之後,水災旱災齊至,那裡的道士藉此妖言惑衆,陛下震怒,將道士都抓了,道觀也就無人問津了。”
程處默聽著杜構的話,不由看向劉樹義,問道:“我們先去哪?”
杜英長長的睫毛微微輕眨,也看向劉樹義。
就見劉樹義頭也不回的說道:“火災之地,不可能沒有炭黑,可這兩顆頭顱,即便趙氏,也只有灰塵與香灰。”
“所以……”
“我們去……崇義坊,道觀!”
…………
司空宅邸。
裝飾奢華的書房內。
厚厚的毛毯鋪就滿地,地龍不斷散發著熱氣,使得即便外面春寒料峭,冰封千里,書房內也溫暖依舊。
裴寂只著單衣,一邊手持書卷,一邊向剛剛到來,還滿身寒氣的周墨道:“聽聞劉樹義接下了趙成易妻兒被殺的案子,可知進展如何?”
周墨面對心思深不可測的當朝唯一司空,不敢耽擱,連忙道:“我們在刑部的人傳來消息,說刑部經驗最豐富的仵作被趕了出來,按仵作所言,那兩顆頭顱被凍住,根本驗不出任何東西,便是死亡時間,都因冰凍而無法確定。”
說著,他看向裴寂,有些討好道:“裴司空,這次劉樹義絕對要栽跟頭,即便他真的有些查案之能,可也不能憑空變出線索啊!”
“眼下這個案子,趙成易妻兒的屍首無法找到,僅有的兩顆腦袋,仵作也幫不上任何忙……這可比之前的案子難的多!”
“要我看,劉樹義這次選擇幫程處默,絕對是最錯誤的決定!他絕不可能會破案!”
聽著周墨的話,裴寂的視線這才從書卷上移開。
“你覺得,是程處默求劉樹義來幫他?”裴寂淡淡詢問。
“難道不是?”周墨一怔。
裴寂冷冷一笑:“劉樹義昨日表現出來的能耐,你以前見過?”
“很明顯,他以前一直都在藏拙。”
“而他昨日,選擇展露鋒芒,無論他是被迫的,還是主動的,都意味著他已經無法再如之前一樣被忽視了。”
“他又在昨日如此得罪於我,你說,他心裡慌不慌?會不會迫切的想抓住一切機會往上爬?從而避免被我隨手按死的結局?”
周墨心中一動:“所以,不是程處默求他幫忙……而是,他想要依靠這個案子立功?是他主動找上程處默,索要的這個案子?”
“怪不得!”
周墨一拍手掌:“怪不得程處默一張嘴,就是要劉樹義配合!原來是這樣!”
“不過……”
他忽地看向裴寂,不由露出諷刺笑容:“劉樹義恐怕沒想到,他選擇立功的案子,會有這麼難吧?”
“沒有絲毫線索,陛下還親自下令,三日內必須破案……”
“若沒有破案,別說升官了,恐怕他的那小小九品官袍都得被扒下來!”
“裴司空說,他劉樹義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原本基於昨晚的功勞,再有杜如晦的看重,他熬一熬,也有一個不錯的未來。”
“可現在好了,他心急的想要往上爬……這下不用我們出手,他自己就會跌落深淵!”
裴寂放下書卷,慢悠悠拿起一旁的杯子,輕輕抿了一口,雲淡風輕道:“自作孽,不可活。”
“虧我還覺得他有可能會成爲下一個劉文靜,現在看來……”
他有些失望的搖著頭:“是我高看他了。”
咚咚咚!
就在這時,敲門聲忽然響起。
接著,有聲音在門前傳來。
“刑部傳來消息,劉樹義推測出趙成易妻兒的遇害之地,已經帶人前去查看了……”
“什麼!?”
周墨猛地一瞪眼睛。
裴寂持著杯子的手倏然一頓,臉上的失望神情,瞬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