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得一聲,羽箭射在鵠上,深深的透過鵠心,尖利的箭鏃猶沾有鵠心上的幾屑紅漆,在日光下閃爍著白銳的寒光。
滿場采聲如雷,內官高唱:“皇七子大勝魁元!”少年傲然勒馬,眉目間已依稀有幾分四哥定淳貫有的那種淡泊,他的武藝已是皇室貴胄子弟中公認的第一,連大將軍慕大鈞親自調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對手。新科的武狀元與他比試騎射,最後也敗下陣來。皇帝誇讚他是“吾家千里駒也。”
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十五歲的少年對滾滾而來的讚譽和名利,懶怠得不願略有回顧。
“天天跟著定淳,也和定淳一樣陰陽怪氣。”皇二子定溏沒好氣的挖苦:“瞧他那幅樣子,不僅從來沒笑過,估計連哭都不會哭。”
他確實不會哭了,許多年後,當母妃終於寂寞的死去,他也並沒有哭泣。母親身體早就垮了,能拖那麼多年全然是一種奇蹟。彼時他率著大軍出征祁駝關北,大漠滾滾的風沙如刀劍般割過他年輕的臉龐,手中的六百里加急是一道敕令,諡贈他剛剛崩逝的母妃爲敬賢貴妃。
那也不過因爲戰勢緊急,舍鶻回坦部的騰爾格可汗是他的嫡親舅舅,朝廷兩處用兵,不得不對舍鶻虛與委蛇這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當一年後他親率二十萬鐵騎踏過茫茫的回坦草原,母親惦記了一生,他卻十九年來從未嘗踏足過的回坦草原……金戈鐵馬,潮水般的大軍洶涌席捲,勢如破竹,舍鶻的回坦、朝朝、斡爾韓三部俱滅,從此北疆平定,再無邊境之憂。
班師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得勝門,太子歡欣萬分的執著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冑鏗鏹作響,他跪下行禮,語氣恭謹的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賜宴,犒賞三軍。歡呼雷動中太子含笑對他道:“七弟英武,王師終定舍鶻,父皇與我皆可安心了。”他謹聲只答了個“是”。他們似乎都忘了,他的血脈裡頭流著有一半的舍鶻血脈,在祁駝關北茫茫千里的草原上,他被稱爲“初初咯則”,舍鶻話是“狼崽子”的意思。據說騰爾格可汗兵敗之後橫刀自刎,曾經仰天長嘆:“既生此初初咯則,誠天滅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裡說:“這舍鶻雜碎,遲早有日是頭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經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纏綿病榻已經半載有餘,皇太子奉旨監國,睿親王卻領著內閣的差事,朝中羣臣隱約也分爲兩派,一派擁嫡,一派擁睿。他雖身在關外,亦隱約聽聞一二。
是日毅親王定淳在府中設宴替他洗塵,兩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極醒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盞涼茶,卻見四哥定淳在燈下擬著奏摺。見他醒來,定淳淡淡的對他說道:“這個摺子你繕一繕,明天一早遞進去。”
是辭兵權的奏摺,定淳的眼神一如十餘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勢將亂,咱們只能先圖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朧的燈下警醒如初,只說:“四哥,我都聽你的。”
狡兔死,走狗烹。他雖然是皇子,亦不過只是朝局間一枚棋子。舍鶻已滅,而他武勳功高,從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釘。
果然最後還是中了皇太子的圈套,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段日子。被關押在黑暗無天日的天牢裡,飢餓、羞辱,還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懣。心底彷彿有一把火,灼烤著他,將一切都焚焚的燃起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彷彿又重新回到童年,那般無助,那般羞辱,而他竟再次失去了一切。
他們用這種方式來折辱他,用這種方式來陷害他,而他竟然絲毫沒有辦法,就這樣被困在了獄中,從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日夜夜,任由那憤懣啃噬著殘存的最後一分尊嚴。
定淳想盡辦法才終於見著他一面,隔著天牢粗糙發黑的木柵,定淳伸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而他只是緊閉雙脣,不願多說一字。
“七弟,我必會爲你洗清冤屈。”